为着这难辨之苦乐,我在拜别君上时便又言深了数语。
“仆这便去了,君上千万保重。过哀伤身,郁丧害性,世间多少喜乐事,何必只一心自苦。顶好多与诸君和乐,待仆觅得俊才盛景再邀君上共赏。”
其时君上目中神光奕奕,许是换回王袍,愈显威仪,周身恍惚生出一派肃杀之气,闻言蹙眉道:“孤无事,汝无须赘言。近日国事繁忙,孤也不虚留了,浦儿去罢。”
竟是话还未说上几句便要赶我走了,我摸不着头脑,只得起身告了退。
才退至门前,忽听君上又遥遥一叹,道:“浦儿,你前回留书之意,我已尽知。既是这般,我便同嬿娘耗着。你今后亦不须走避,得暇常归可矣。”
想必因为殿中还有二三宫侍,君上点到即止。我闻言身形一震,心头苦乐登时生出五味,五味又糅成一团,直搅得心驰魂荡,目涩鼻酸。
原来他竟是知的,他竟知我几百年间避而不见并非怨他欺瞒,罔顾教养之恩,却是唯恐他委以后事,弃世自散。
而今他应承下再无轻生之念,于我心,实不枉我数百年间牵肠挂肚,一心缱绻。却不知,于他心,又是何等情绪。只是此刻不容细想,我飞快地一拭眼角,回身笑而应是。
这厢我满腹心事地御行回了滟飖谷,恰瑞雪也在。便捉了他来问,可查到取相古法耗时几何了不曾?
瑞雪赧然骚首道:“消息一早得了,竟被琐事岔过忘了同仙主说。如今使此法之家,多自望衍礼千年以前始作其法。不过去岁一友偶得了半册嬿婉残籍,见其中有载,万年前,古法只须得五六百年便可竟全功,只是孤证,不知真假伪。”
嬿婉之民好逸恶劳,其国典籍十分罕见,但流传下来的也算是字字珠玑,五六百年?却是不意之短。
我自小君嘉行望衍礼时向前推算,约略便在那回烛照盛会之后,我被罚闭关的百年之间。难道嬿娘竟自那时便谋划下了?却是好长的文章!念从何来?可有他图?
无奈那百年间巨细之事颇多,便是烛照盛会上亦生出许多乱子。我白思量了半日,反愈发云里雾里,只得按下不理。
过不几年,我几次三番兴冲冲地往来烛照,欲向君上禀明小君之嫌。却回回扑了个空,连君上之面亦未得见。
宫侍妖君皆言在我离去不久,君上便将国事尽托几君,自己一如数千年前般经常去国远游,极少回宫。
又有瑞雪,也不知相中了哪家姑娘,成日在外浪荡,一二月也不回谷一趟。
玉墨便更可恼,这几年不知与我赌得甚气,总借口修行,待我不冷不热。我新作一词,万般求他一歌,几年过去,竟仍未称愿。几气交攻之下,我亦甩手出游,去了西荒散闷。
二十年后,我方自西荒归来,心中还记挂着桂山榣山之巨木灵禽,忽见瑞雪匆匆入谷,一见我便道:“仙主,我今日得了一讯,你听罢自然欢喜。”我笑道:“果真,速速道来。”
瑞雪道:“嬿娘几日前于寝宫暴毙,个中究竟却是众说纷纷,一说睡梦之中忽然便散作了道道邪风,一说为细作所害,一说竟是优伶诅咒,可谓荒诞至极。”我笑容不由僵在唇边。
瑞雪纳罕道:“您不欢喜?咱们与嬿婉结仇反目多年,如今得闻嬿娘暴毙,何以您不喜反忧?”我勉强道:“这有何喜,如此一来,君上岂不成了三界仅存之魔君,你便不为君上挂心?”
瑞雪笑道:“您又想岔了,君上为火,此刻业力正盛。三界上下,除去水中,何处无火,便是天上,还有阳日、天火不是。您只管细细思量,以后咱们仰仗着天下至尊的魔君,在三界如何横行霸道才是正经。”
我知他胡言乱语只为解我烦愁,但心中隐忧又岂是言辞可解,勉强白了他一眼,便又垂头沉思起来。
且说甫闻嬿娘凶讯,我便一直心神不宁,莫说游逛,便是茶饭亦有些不思。成日里提心吊胆,就怕君上遣使召我回去,却不想几日之后这般煎熬亦成奢望。
一旬刚过,是夜我心悸难止,在谷中起课。抖手推演间,忽觉异样,推门而出,只见魔界方向,红光熹微,在黑夜之中分外不祥。
我心陡然一坠,登时万念俱灰。灵力激荡之下,眼前一黑,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醒来之时,已是次日日暮。我卧在寝室床上,一迭声地高呼瑞雪,只盼他言笑而来,取笑我昨夜梦境不经。
瑞雪果闻声而来,但我一望他目中红赤还有何事不明,却仍不死心道:“昨夜可有大事发生?”瑞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递过两封雁帛:“仙主,玗姐、炦兄皆有信来,是君上,君上神游了。”
我撑起身子道:“如何去的?”瑞雪道:“传是自散神消。”一瞬间天旋地转,灵力翻江倒海一般,搅得我肺腑之间无一处不痛,再按捺不得,伏沿呕出一大口血来。
忽然间我一丝一毫再不想知,向瑞雪厉吼:“业火正盛,君上岂会有事!你们莫骗我,出去!出去!”瑞雪被我唬了一大跳,怔愣着倒退了出去。
我将自己裹在寝衣中,闷头磨着一角,从日暮哭到日出,又从日出哭到日暮,一忽哭到睡去,一忽又哭到醒来,洇得寝衣透湿。
隔日,玉墨与瑞雪一齐来劝,央我好歹用些饭食,我哪有心思理会,连挥数十排冰刃将他们轰了出去。
次日,瑞雪在我门外只问了一句,我却如闻法旨纶音一般,乖乖起身更衣梳洗。其言乃是:“两日之后便是君上丧纪,我去吊唁,仙主可同去否?”
从来炭火般的烛照,如今竟似被风雪打透,国中哭声震天,白幔处处,宫门前更是凄风苦雨,雪绸刺目。
待我们兼程而来,望见这仿佛无边无际的苍白,我益发由内向外透出股子寒气,浑身打起摆子,便是裹紧皮裘亦无丝毫暖意。
心中想着扭头便跑,脚下步子却不听使唤,一步步向宫门迈去。行着行着心中也渐渐清明起来,可是不错,君上所在,我焉能不往,即便攥拳咬牙跨过大敞的宫门。
一入宫墙,先嗅到风中燔焚之气。过门三重,便是君上平素起卧的永明宫。
此刻看去,宫毁近半,左侧无数殿台楼阁俱成焦土,残垣烟漫,劫灰张天,而小君嘉和几个妖君此刻正由尚算完好的右侧一处宫室迎出。
瞧着他们眼目红肿,通身丧服,我眼泪立时又夺眶而出,嗓音因几日不言哑得厉害:“君上,君上……” 再哽咽难言。
忽闻一妖君怒哼道:“朝浦侍君,君上待你之深恩厚宠,举国难匹,君上神游,你何以数日方归?”我心中痛愧,便要顿首谢罪。
不想瑞雪陡然上前,行云流水般跪地一叩,起身恭然道:“仙主自闻得君上凶讯至今,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哀恸欲绝,实在无可指摘。迟归之过全在瑞雪,得讯既迟,又含混不清。这等大事仙主焉肯轻信,来回打听才误了时日。”
我愈发羞愧,明明我自伤误时,却累瑞雪担过。嗫嚅片刻张口欲语,瑞雪见势暗将我衣袖一扯,目光湛湛,微微摇首。
小君嘉却不理我们这些机锋,见此间事了,便当众交予我一方木函,道是君上遗旨。我手上麻软,连扯了两下也没扯开函封。瑞雪看不过眼,拿过匣子,三两下取出封信来。
我一眼望见信笺上“浦儿”二字,便哭得声暗气阻,立足不定,唬得瑞雪忙上来搀扶。
展信看罢,见之中盖言,嬿娘既去,他全了无涉之诺,亦可含笑而逝。又有,已将国事托付小君和几位妖君鬼君总理,料想无虞。另嘱我安心修行,得暇常归。
我哀极,冲入残垣劫灰之中,伏地痛哭。这些时日本就少食水,哪堪这番折腾,一气不畅,竟又昏了过去。
因着明日大祭,我又素日多恩,小君嘉不敢怠慢,忙命宫侍将我抬回碧晖阁延医问药。是夜,亦再三挽留我与瑞雪留宿,我难舍昔日种种,不顾瑞雪眼色,顺势留下。
神魔丧纪从祭礼,君上辞灵之地便设在烛照国外十里的冬祭祭坛。是日一早,尹玗闻讯赶来碧晖阁探我,见她无恙我虽宽慰,却分不出心来欢喜。
无言对坐了半晌,便与众臣、宫侍随着巫贤乐官一齐离宫,乌泱泱直奔祭坛行去。及至祭坛,见烛照、南郜、南泽及四周邦国族落妖灵络驿。
远看便如银山雪浪一般,近观,个个服之大丧,悲戚难抑。烛照之民尤甚,一老者跌坐于途,哀嚎不休:“吾国十数万载无战矣,今当如何?今当如何?”
我一路木然而行,木然而跪,木然望着小君嘉面容戚哀的主祭,却在祭坛上焚起君上遗物之时,终于随众放声痛哭起来。
心中多想再听他唤我一声浦儿,而我亦想唤一声“琰烑”。他常常入梦,这二字我在梦里早已千呼万唤,醒时却只出过一回口,可叹还于决裂之际。
趁着哭声震耳,我轻唤出声:“琰烑,你何忍——!琰烑,你向来对我心狠。”这声音淹没在嚎啕之中,如微尘落叶,我的心也在嚎啕声中渐渐窒息,茫然不知,他去了,我又该去哪。
直到丧礼结束,我还木立台下。瑞雪陪在我身旁,蹙眉瞧我,又不敢劝。黄昏时分,我方幽幽回过神来,使瑞雪搀扶着,缓步上山。
行至宫外,见老妪正与宫门守卫吵嚷。本来无心理会,错步之间,却有“宫中”“枉死”等语入耳,我有些疑心,便命瑞雪寻问。那老妪垂泪与瑞雪颠颠倒倒地絮絮了半晌,我才明白。
此妪原居边陲,其子蒙恩中选宫侍,本是阖族欢喜,不料竟遇到魔君夜半**,她子亦亡于火中。她想入宫收殓其子骨骸遗物,值卫却言要等执事核对记录方可领取,今日大丧,执事亦去了祭坛,让她明早再来。
老妪爱子心切兼之路途上颇多周折,便想恳求值卫通融,早日携子返乡。怎知值卫不肯,两下这才口角起来。
听罢,我先命瑞雪带老妪去城中投栈,自己转过身来。
值卫见我目光阴沉,以为我要理论妪事,叹道:“非我等不悯,只是此例却不可开。当日宫中殉死之宫侍但凡有亲族的,得讯之后,自然早来收殓,谁知她此时方至。认尸执事今日不在,我等又如何敢私自放她入宫。”
哪想我并不接话,却问:“君上殒身之时,身边竟还有宫侍?”
值卫一愣,道:“仙君说笑了,君上身边几时离过宫侍,当日服侍的总还平时那些。君上圣体既是火之具形,亡时自要化归天火。天火神威,可焚万物,宫中玉砖虽经君上亲施过术法,起火的一片宫室却绝无侥幸之理。当中服侍的宫侍只要挨着了一星半点,自脱不出火殉的命数。所谓认尸也不过是凭灰渣旁的法器、珍玩揣测罢了。”
我忽然面无血色,摇摇晃晃向后面走去,及至后来,竟发足狂奔。
奔到碧晖阁时,眼前已是金星乱闪。我万般不顾,只管抄出君上遗书,一字一句重新凝神看去,越看越毛骨悚然。
卷一结束倒计时,还有两章。
求不要给我寄刀片 (┬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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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石破天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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