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真又一次在深夜被郁揽风的电话打搅,这次情况好些,起码在周五。他正走在从实验室回住处的路上,一身轻松。
穿过学校后花园时,闻真听到郁揽风另一端的叩问:“理智与冲动之间选哪边?”
他冷不丁笑出声,这形而上学到无异于“生存还是毁灭”的话题,居然由郁揽风这位整天算计利益的大商人半夜专程提出来。他还以为误入哪间自修室/图书馆,不谙世事的学生在讨论。
这不符合他的作风,闻真已习惯郁揽风过往的威逼利诱。
郁揽风只会把自己当免费、靠谱、信赖的技术顾问,及持之以恒地试图将自己变成他们公司的一员,当上他的长期、固定、逃不掉的技术顾问。
今晚的主题够新鲜……闻真联想起前几天他托自己调查的女孩,以及不置可否的“喜欢”,原来上演的是狗血连续剧啊。
有点意思,八卦是人类的天性,闻真突然后悔只核实了季如芊求学时的论文及成果,连照片都未搜寻。
难得看郁揽风吃瘪,闻真决定戳穿:“所以你在追求别人?”言语轻快,促狭的意思毫不遮拦。
郁揽风之前总端着一副持重稳健的姿态,批评他“不务正业”,这样患得患失实属令人大跌眼镜。
闻真全部记起来:对方可是有男朋友的!
他知道郁揽风做生意只求结果、不讲道德,没想到生活里也如此?
“她先来找我的。”郁揽风皱了皱眉头,早知道会被闻真取笑追问。但是,他的情绪急需一个宣泄出口。
别看闻真表面吊儿郎当,对朋友**倒口严得很。从小到大,他跟闻真说的那些秘密没见外传过。
少年时代,那些最阴暗、最疯狂,最颠覆的心思,季如芊跟他在南星岛对峙的那些家事,郁揽风唯独同闻真讲过。彼此虽然作风迥异,天各一方,却是家族这些小辈里相伴最久的。
但郁揽风的骄傲不允许自己落入下风,他怎么可能会对一个有男朋友的女人下手?!
是季如芊专程联系他,不辞辗转跋涉前往南星岛见面的,是她开口说与伍青泽再无可能……
闻真到了公寓楼下,准备进电梯。他看着跳动的数字,郁揽风来找自己,便已表明倾向。
毕竟,闻真最混不吝,曾经为“冲动”付出过巨额代价。
“我劝你理智。”
郁揽风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为什么?”
郁揽风不死心地继续追问,他没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已然不理智。
本能往往比选择更迅疾。
“因为我厌恶不清不白的男女关系。”
闻真一字一顿地吐出回复,然后摁掉通话键,进入电梯。
轿厢一层层缓慢上行,闻真闭上眼,失重感传来。那些刻意忽略的事情又被想起,像沉入湖心的腐叶再次翻涌,已是他来君兰的第二年。
郁揽风很少见到闻真如此,冷冰冰的语调下压着怒气,闻真从来一副对万物毫不在意的样子。
他猛然回忆起闻真在北城的旧事,以及被“发配”到君兰医科大的纠葛,甚至,郁揽风怀疑闻真久久不谈恋爱,皆因深受那件事影响。
郁揽风十分后悔:是自己失算了,不小心触碰到闻真的霉头。
两人路径不同,话不投机,却极少产生深刻的矛盾。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郁揽风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与季如芊的关系,其实并未越界、却必须保密。
他索性先回复了她:“龙新收购案,兴乾会让步,这是合作诚意。”
投石问路,龙新便是郁揽风掷出的那枚石子,试试季如芊和伍氏的水到底有多深。
至于闻真,他不喜欢这个话题,避开便好。
闻真没有再与郁揽风废话,但季如芊这个名字莫名地被印入了脑子。
深刻地、负面地,就这么巧合地被记住,仿佛风中卷来一把野草籽,随意生根、不需浇灌,倏忽间便森森芊芊。
他平日除了参与科研实验,也给本科生授课。有时候在阶梯教室讲大课,密密麻麻上百人的名字在点名表上晃,扭头就忘。其实闻真极少特殊关注哪个人,也不喜欢和学生、教师或是合作企业的技术同事做朋友。
似乎,他更喜欢混迹于市井的三教九流间。寒暑假空闲多时,闻真甚至会去朋友的改装俱乐部帮忙,也算满足自己玩车的瘾。
父母有次路过君兰,顺道来看闻真。当逮住他穿着整套汽修工装服、戴着耐磨劳保手套,单腿屈膝、脸贴着地板,正全神贯注在底盘上装卸零件时,二老觉得这个儿子终究是养废了。
当初他从北城的名牌学府A大离职,父母就颇有微词。老两口怨闻真不够谨慎、遇事冲动、没有防人之心。最重要一点:自暴自弃、自甘堕落。否则,以闻家和郁揽风的人脉,总能托些关系、从中斡旋让他停职留校,等风头过了再复岗。
“什么风头,你儿子杀人放火了?”闻真捕捉住这细节,开始不高兴,“我是自愿离开A大的,远小人,方见天地之宽阔。”
他挥着扳手,掌心沾满机油的污浊,说着这文绉绉的话,实在违和。
二老年轻时在出版社做编辑出身,后来顺应潮流出来开了媒体公司,仍保留着一丝知识分子作风。
闻真见风使舵,故意将调子起得很高,秉着淡泊致远的模样,父母被他哄得无话可说。
老两口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甚至在教师公寓与闻真吃了顿和和美美的团圆饭。
说到底,闻真之所以有这样不羁的性格,以及经历那样一道注定的坎,与家庭环境脱不了干系。
整个闻家上一辈,除了郁揽风的母亲,另有二子一女。闻真父亲闻隼初这支仅算小富即安,作为长子却没接手上一代的生意,远远达不到其他叔叔阿姨家的财富,更比不上发迹后的郁家。
然而闻隼初与妻子谭奕的小家最为安稳恬静的,两人脾气又好,日常家族聚餐仿佛这代亲人的黏合剂。
郁揽风与闻真亲近,很大一部分缘由来自于此。没有母亲这道桥梁,又与父亲隔阂,唯独大舅舅闻隼初待他宽厚。
闻真并非浑人,他敢这么“不求上进”,正是清楚老两口既不指望他飞黄腾达,也比一般父母通透些。
因此他在君兰过得逍遥自在,日历撕得飞快,掀开最新一页已然冬至,今年第一场雪随之而来。
季如芊推开窗子,雪跟着飘进屋来。清晨的低温里冻成类似冰晶的颗粒,挥挥洒洒地一粒粒拍在脸上。
比凉意先到的是钻心的生痛,惹得她一激灵,睡意全无。
原来指尖不小心插进铝合金窗框不规整的夹层里,修长的甲床劈开一道缝隙,隐隐渗出浅血。
她疼得几乎眼泛泪花,狠狠地甩了几下手,好像便能将这痛感祛除。
又有种释然的快感,从昨晚郁结的情绪被这切肤的触觉挤压,无处立脚。季如芊真切理解到:难怪有“痛快”一词。
人果真不能三心二意,恍惚着早晚会出错。
凌晨她回复了郁揽风的短信,短短的一个字“好”。
夜里做了很拥挤的梦,模模糊糊好多人:炙热的盛夏里,妈妈牵着她的手买冰棍;转眼换成了伍青泽,在异国冬天,亚热带的海边不像君兰这么萧索,她掌心被放上首饰盒子,解开蝴蝶结,璀璨的克拉钻好耀眼……
季如芊伸手接了颗雪粒,它在指尖被暖热、融化,如梦中的那颗钻石一样,消逝。
雪水顺着狭长的缝隙,慢慢没入肉里,痛再次来临。
头脑彻底清醒,季如芊提醒自己:新的一天到了,自此以后,全然不同。
她起身将窗子关好,寒冷被阻隔,暖气热烘烘地包裹着身体。
坏天气最适合窝在床上,假装世界末日、时间停滞。
遥控器随便切到一个频道,重映着老港片《无间道》。季如芊出差回来又在总部忙碌了半个月,好久没有无所事事地放空过。
任由打打杀杀的枪声与械斗做背景音,盛满了屋子。
季如芊刷着手机信息,有一搭没一搭地瞟眼屏幕。电影里憨憨的傻强说:“如果一个人很不专心地看着你做其他事,那他就是警察。”
她噗呲笑了,经典台词果真有道理:伪装的人无法沉浸,ta永远在张望,ta生活在变动中。
收尾时,碧蓝苍穹下,梁朝伟站在摩天楼的天台上,终于说出那句埋藏多年的“我是警察。”
“卧底”最大的苦并非刀口舔血的危险,而是死无对证的身份认同缺失,他大概经常怀疑自己是谁。黑与白之间,假面示人。①
季如芊永远记得自己变成季如芊的日子,也是在冬天。她获得了新的名字、新的家庭,以及新的人生。
至于她原来的名字、原来的家庭,以及本应循着轨迹运行的人生,太久无人提及,像被荒草萋萋覆盖的废墟。
然而那废墟一直在,断壁残垣围成一座孤城,将属于她的一部分永远困在原地。
①引用《无间道》的一点解读,与女主身份有某种共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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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假面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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