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如芊没钓过鱼,需要专门的钓具倒在其次,关键她缺长段且安宁的时光。
大概狩猎是人类的天性,每当早上沿护城河晨跑时,她会观察蹲守着晨钓的人们,并时不时驻足围观。
伍青泽之前没发现季如芊还有这爱凑热闹的另一面,在国外时她总忙着课业和实习,有限的娱乐方式顶多追追剧,或是长假出门旅行。
刚回君兰住在臻园的那段日子,季如芊便总在小区对面的城市公园散步。尽管他们房子内部自带一间设施先进的健身房,但街角那些常见又普通的器材或装置,她也能玩得不亦乐乎。
直至搬到明嘉苑,由于临着西大街人气更旺,她更习惯早起绕河锻炼一圈,拐到街市上打包好早点再上班。
许凡说季如芊就是典型的“山猪吃不来细糠”,臻园大平层周边面貌一新的城建配套不懂品鉴,明嘉苑老房子的烟火气倒把她熏迷糊了。
“你要适应上流社会、高尚生活,high life懂么?”许凡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陈斯远最近参与校企合作,接触过一些伍氏员工。圈子小,八卦兜兜转转来回传,到她耳边已经变了味:别人质疑季如芊与伍青泽的感情不够牢固,好事者还打赌她被趁虚而入、一拍两散。
“你在念什么楼盘广告?土老帽开发商最爱用这种词。”季如芊跟许凡打岔。
“水往低处走,好吧,我娇柔如水呢。”说完故意往她身上黏,温婉依人化做一滩水般。
许凡翻着白眼想躲,又有一丝欣慰:揭掉季如芊经历的那些巨变,偶尔的调皮仍让许凡幻视童年的她。
时运蒙在人身上的灰尘,遮不住底色里的一片清明。
终于有一天,季如芊开始折腾明嘉苑的阳台,她装了支30多升的生态缸,着手自己养鱼。许凡和伍青泽彻底接受她把这儿当家,不再劝了。
季如芊空闲时间仍旧很少,她先弄了十几只孔雀鱼,色泽绚丽、活泼好动,新手易养活。
添上过滤器、吸便器、加热棒、温度计便不再用耗费许多精力。两三天的短行程根本无需喂养,简直so easy!
出差涌城那两周中间,季如芊交待伍青泽周末来帮忙加过一次鱼食。
他对季如芊搬出臻园仍持着“接受但不赞同”的态度,于是选择了折衷的方法——告知季如芊自己太忙,差使他的秘书代替上门。以往涉及季如芊相关,伍青泽必亲力亲为,何况是去她家的私事,这借口太明显。
伍青泽的性子如此,别人都道他品行良好、温润如玉。相处得久了,季如芊知道他的脾气。伍青泽既不会直接反驳她,又不肯委屈自己,凡事讲究优雅谦让的“好男友”形象。
季如芊觉得没关系,反正已经将备用钥匙给了许凡一把,以后出远门让她帮忙喂。明嘉苑离许凡父母家不远,不过是一脚油门的事。
拳头打在棉花上,情侣两人的斗法连火星都没燃起来,便悄然熄灭。
“你什么时候这么有耐心,变成动物保护人士了?”
许凡不情不愿地接受了季如芊布置的任务,扬言会顺手抓几条喂她家猫咪。
听了这话季如芊愣神几秒,她想起以前大一、大二上解剖课的情形。
生物医学没有临床医学那么侧重于诊治,季如芊的方向更倾向于生化制药及工程。解剖课对她们不算太重要、学分占比低,很多同学觉得残忍、血腥总是请假混过去。
那时的季如芊精细、认真地按流程完成,镊子、剪刀泛着金属的冷光,她不带情感地解剖小动物,觉得那是科学、严谨的。
如今注视着游弋的鱼群,她却能够习得一股安宁自得。仿佛随着年岁增长,情绪变得敏感稀碎,在独处时释放。
鱼缸内的景致由季如芊一手搭建:透过明净的超白玻璃,可以看到细碎的火山石、溪流石铺两层成为底层“土地”,经酸洗的青龙石耸立作料峭“山川”,小水榕、竹节草等水草像摇曳树木,鱼儿穿梭期间,仿佛忙忙碌碌的人群。
是海底,也是尘世,季如芊往往能看得出了神。
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那么它必然活得很轻盈,不需要承受时间的厚度。
凡人皆有软弱的一面,季如芊亦然。即便早做好规划,事到临头难免踟蹰。
季如芊昨夜睡前收到了郁揽风的信息,失眠半宿。
傍晚从总部下班时,她正跟伍青泽在车上。季如芊低头拉下皮靴拉链、正在换鞋的空档,伍青泽拿起扶手箱上的手机,划开后看到了屏幕上的名字。
季如芊抬起头,正迎上伍青泽问询的眼神。他侧着身体,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一只手举着手机,铃声仍锲而不舍地从他掌心传来。
……血气上涌、肾上腺素飙升,季如芊怀疑自己俯身太久,头在发晕。
她从小到大尊法守礼,此刻却第一次体会到“被抓现行”的感受,那是突发的、应激的,而且羞愧的。
与班级演讲或抽查答辩等等公众场合的紧张局促不同,前者属于阳光下。而此刻,她仿佛潜于暗室时被警察的强光灯照射。
季如芊伸手接过手机、指腹划开屏幕。车厢内很安静,她感觉自己的呼吸已停顿。
脑海中盘旋着一个声音,告诫自己:“要习惯,一切迟早会来。”
“郁总你好,上次在涌城没见成……”
另一端的郁揽风没来得及打招呼,明显错愕了几秒——在海边那么深刻的对谈后,他终于下定决心给她答复了。
郁揽风明白她不便多言。
季如芊理智回笼,两人虚假寒暄了几个来回。挂断时,伍青泽反而主动宽慰季如芊:“何必去争取兴乾,同行本是冤家,何况它们近来也在发力扩张北方市场。”
伍青泽以为季如芊仅仅靠着一腔热血劝郁揽风退让,他不知道她准备的是一场交易。
幸好郁揽风足够聪明、反应迅速,好歹含糊过去这一遭。季如芊脖颈出了薄薄一层汗,呼呼的暖气风带走温度,皮肤好凉。
她现在佩服论坛上经常热议爱偷腥的男人们了,怎样在伴侣面前时不时来一番危险操作,还能获得愉悦么?!
整晚两人吃饭闷闷不乐,季如芊还带着点刚刚惊吓的余韵。伍青泽则渐渐怅惘起来:读书时芊芊并非如此,好像自从入职伍氏后,她在他面前越来越沉默。
季如芊将手机保持静音……若不是怕父母打电话没人接着急,她几乎想关机逃避。然而到就餐结束,并没有信息再进来。
回到明嘉苑已近夜里十点,时间点很尴尬,商务联络有点太晚,私人关系又尚算合宜。
季如芊考虑一番,编辑了一条信息,发送给郁揽风:“郁总,我现在独处,你那边方便讲话么?”
经过二十分钟漫长的等待,并没有答复。石子投掷进深井,听不到回响。
傍晚的尴尬场景被重新反刍,季如芊心底渐渐没了把握,摸不清郁揽风之前打来的目的。
索性取了睡衣先去洗漱,明早还要上班,她不可能无限制地等下去。
近来,季如芊努力把作息时间控制得很规律,混乱的人生需要一些秩序感,支撑着她根基不稳的框架。
迎着朝霞晨跑时,季如芊时常有种错觉:自己是这个城市最阳光的年轻人,有着灿烂的未来,像染着金边的云朵,自由升腾。
可当热水从喷头倾注而出,她又沉溺在相反的晦暗念头中。
其实第一时间,郁揽风便收到了信息。手机放在他书房的办公桌上,在熄了灯的房间里突兀地响起。
黑暗将安全感归还于他,连窗帘都全部密闭,月光照不进来,郁揽风闭目静默地归拢思绪。
在傍晚的那通电话后,他便坐在这里等待,等着等着,意识到自己可能跑偏。
季如芊的声音一向轻柔,显得背景中另一个男声格外清晰。郁揽风听到那人的问询,及季如芊用气音小声的应答,结合她拉开距离的官方口吻,不难猜测季如芊和伍青泽在一起。
之后的三个多小时,她都了无音讯。而郁揽风竟然在晚餐中品出了苦涩,他发现自己答应合作的初衷里似乎夹杂着些微的私心。
拜托闻真帮忙了解季如芊时,为了敷衍他的追问,郁揽风默认了他的误会,没有否认那句“你喜欢她?”的询问。
原来,自己本意也不想否认。
漂亮或聪明的女人数不胜数,郁揽风从不觉稀奇,他一直以事业为重,拿下兴乾才是至高理想。
始料未及的,在季如芊一次次的冒犯中,他对她萌生出的居然不是反感,而是一种奇怪的亲近。
实在离谱,明明她每次都让他如此痛苦:驳他的面子、揭他的底牌、戳他的隐伤。若杀人不犯法,他应该堵她的嘴,灭她的口。
可在日暮的海边,郁揽风第一次不再独守孤独。风浪拍打着崖壁,破碎成渣、渗入沟壑。
她看清了他,便走进了他。
不可控制地,人会倾向于靠近让自己痛苦的东西,因为痛苦的感觉最深刻,它与真实最为接近。就像恐高症患者临近深渊时,往往产生跳下去的冲动。那是折磨,也是诱惑。
郁揽风觉得:季如芊便是望不到底的一泓空潭,澄澈的表面皆为假象,光而不耀,静水流深。①
除了闻真复核的教育背景,郁揽风粗略调查了她的生平,简单干净一路规规矩矩的好学生,父母老实本分、家庭恩爱和美。
太正常了,仿若初见那朵洁白无瑕的山茶花。可潜意识告诉郁揽风,他不应该触碰。
想到她正与伍青泽共度**的甜蜜,随着时间的推移,郁揽风越来越难捱。男人的天性在折磨着他。嫉妒心滋生,却也越来越纠结。
按照常理推论,季如芊背后藏着某种危险。仅仅源于男友的出轨,她就布置缜密的计划反击?或者说明她报复心极强,或者她原本便野心勃勃。
郁揽风并不期待情爱,何况与这样未知的女人、在混沌的关系中。她仍留在吴青泽的身旁,理智告诉他不要蹚这趟浑水,以免越陷越深。
收到季如芊的信息后,郁揽风提醒自己搁置之前决定的合作,他想按下回绝的话语。
理智与冲动在打架……回绝她,彼此之间交集越来越少,斩断那条还没搭成的桥梁,再见面化为纯粹的竞争关系。
甚至,没了与他的交易,季如芊是否只能更彻底走向伍青泽?
鬼使神差地,郁揽风先打给了闻真,决定听取下他的意见。他自知自己太老谋深算、思量过多,而闻真则是完全迥异的个性与做派。
天平在这一瞬间倾斜,电话拨出的那刻,选择已定。
①“光而不耀,静水流深”,引用自《道德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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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09.鱼的七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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