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匍匐的兽

郁揽风从未将季如芊的形象与“柔弱”二字关联,晚宴上她着亮丽长裙,盘发首饰一应俱全,恍若流动的风景画。可转眼便站立在龙新老板身旁,详尽地讲述产线扩张、新品研发……

后来下属打探到她与龙新谈判的条件及期限,侵略如火、不动如山。让郁揽风遗憾她是对手,而不是伙伴。

可当季如芊在海风中眼角泛红、扭头望向远方时,竟然生出丝少见的破碎感。郁揽风维持着绅士做派,抽出纸巾递了过去,与两人以往的相处氛围实在违和。

“如果我是伍青泽,可舍不得放弃这么好的季经理。”

郁揽风讲了个有点冒犯的笑话,出自真心,不为取乐。他并非夸耀自己作为男人的自制力,而是在称赞季如芊的能干。

有才学又肯拼的女孩,无疑是企业二代的婚配良选。他无端地开始羡慕伍青泽,不像自己需考虑家族夺权,才会随心所欲瞎折腾。

季如芊没有接这个不太好笑的笑话。泪水滑下来,湿漉漉地贴在脸颊。思绪飘荡,跨越了很长一段时间,回到小时候的过往。

她眼睛很大,像饱满的杏核,哭起来的时候显得尤为真诚和可怜,特别在长者/高位眼中。

七八岁转学到涌洲时,季如芊操着带君兰口音的淳朴普通话,作为插班生上台自我介绍,台下哄堂大笑。她抿了抿唇,略微停顿片刻,继续将话讲完。

孩子们不懂事,老师十分歉疚,善良的班主任将小芊芊留在办公室安慰。其实季如芊心态很平和,她搬来几周有余,早就发现这边乡音不同。何况同学们并无恶意,仅仅是幼童面对新来陌生者的天然反应。

她见识过真实的恶意,可老师将自己抱在怀里的感觉好温暖好像妈妈,让小芊芊哭了出来。

带泪的季如芊愈加楚楚可怜,班主任心都萌化了,将她安排在最前排,调出过往的试卷为小芊芊补习。本就聪慧的季如芊无缝衔接,下一次月考便成为学习标兵。

泪水为什么而流并不重要,理由埋在心底即可。

季如芊哭着哭着,宁愿相信伍青泽已经出轨,彼此便可两清。而不是现在,她先迈出了“背叛”的那步。

此刻季如芊泄露的那点脆弱,让郁揽风忍不住怜香惜玉。以往她待他如剑客般冷面,这种反差感无疑很吸引人。

消解掉她身上的坚硬,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冬日傍晚的海起了波澜,潮汐作背景音,世界骤然变得很遥远。

可想到她在为另一个男人而哭,念及这男人家世、背景、年龄,哪一项都不比自己逊色,郁揽风竟然冒出来一丝酸溜溜的挫败感。

也许是雄性动物的天性吧,他突然调侃了句:“别伤心,你还可以来找我嘛。”随之抬手整理了下西服的戗驳领……郁揽风没意思到自己在缓解尴尬。

……季如芊没说话,把揉皱的纸巾团起来,捏成一个圆球后直接丢向楼下,它在空中划出道完美的抛物线。

这处度假会所属于郁揽风的私产,她没有公德顾虑,扔得毫无愧疚感。

然后收回手:“郁总高中时篮球打得很好,应该知道团队合作最重要的便是:各司其职、划清界限。”

郁揽风看她一脸严肃地划清界限,不便恼火,只能淡淡地反问:“那季经理又如何断定我肯与你合作呢?”

季如芊直白地倾诉了自己的野望:既然感情不可靠,那便趁着还有机会,多为未来考虑。

伍氏一年净利润不过几个亿,为什么能在君兰这样一座老牌地级强市拥有如此大的能量?

生产型依托企业,它的现金流水往往是利润的几十倍,养活了上下游产业链。

相应的,其中“过手油”难以避免、更难以估量。左手倒右手,沾手三分肥。坐上高管职位的工资也就几十万,背后可供腾挪的灰色空间却无限量大。

甚至,便于为自己积攒足够多的产业资源,将来自立门户。

伍氏最近准备提拔一名高管,负责工厂升级、产线整合,预备上市阶段可能与审计、券商的接洽,之后规划的分厂合并……

这个位置需要技术出身,又熟悉投资的新面孔,还得有高层推举,季如芊正合适。唯一的缺陷是年纪,她的资历略浅,要服众必须拿出过硬的业绩。

众所周知,龙新药业收购案这硬骨头太难啃,对季如芊反而是机遇。

若她压兴乾一头,拿下收购,升任高管便是顺水推舟的事情,再无人质疑。

这需要郁揽风的配合、乃至“放水”。作为交换,季如芊将透露伍氏其他业务的一些机密给他。只要不影响她自己负责的板块,滔天洪水也无所谓。

郁揽风看着季如芊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跟他谋划的模样。

谈感情伤钱,不谈感情赚钱。她拿起、放下的速度真是飞快。

郁揽风仍需缓缓,他不是没接触过满脑子中饱私囊的下属,季如芊不像那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她沉默着侧脸下颌线圆润轻扬,看起来温柔、恬静,和顶着靓丽妆容逛街、约会的年轻女孩没什么不同。

她的提议这么“老谋深算”,郁揽风竟产生一丝悚然。他见识过野心勃勃的女人,比如继母陆凡霜,之前也颇赏识季如芊的上进。

可季如芊这番运作,主动出击,比陆凡霜都要激进百倍,郁揽风心生踟蹰。

季如芊依然在对面朝他微笑,“郁总,我们将会成为很棒的伙伴,对吗?”

天色将晚,暮色中太阳已西垂。未完全商业开发的沙滩在冬日里染着点萧瑟。

郁揽风视线落在季如芊弯起的唇角弧度,笑意在她小巧饱满的樱桃口上漾着。她耐心十足、乖巧妥帖地候着。

可他看不懂她,像隔着幽蓝的薄雾,那笑却鲜明,如跃动的火焰点亮周遭。

这并非郁揽风熟悉的模式,他习惯掌控全局,又被这迷人的未知所吸引。

“我何必跟你合作呢?作为郁家长子,我始终是兴乾的第一继承人。”

他遵循本能躲避,仿佛远离被风弯折、扑闪的火苗。

与季如芊合作,难免要拿兴乾的利益做交换,即便尽量选择陆凡霜负责的板块,终究是郁家的产业。为了夺权而与外人联手,这道心理上的坎太难迈过。

郁揽风又隐约明白避不开:季如芊连他学生时代的爱好都知道,自己在明、她在暗。

季如芊顺着郁揽风的话头:“对呀,郁总大可以继续安心享受父慈子孝、维持阖家安康。即便不能掌权,作为郁家唯二的两个儿子之一,保您富贵一生。”

落日即将沉入海平面,白昼缓缓被吞噬。

世界深陷在寂静中,她的声音在停顿后响起:“可是你的良心过得去么,郁揽风?”

扼住了喉咙般窒息,他动弹不得。不想听下去,却又被潮水席卷般,失去全部力气。

“你为什么总是来南星岛?因为愧疚?愧疚什么?愧疚自己的粉饰太平、自欺欺人么?”

两人一同凝视远方,归巢的倦鸟环绕山林盘旋。岛上那座唯一的小山,正处于他们的余光中。

海拔很低,并不巍峨。黑黝黝若一只匍匐在大地上的兽,受伤蛰伏着,枝枝叉叉的乔木是稀疏斑驳的毛发。

山上坐落一座小型墓园,郁揽风的母亲祖籍南星岛,上一代发家后才搬离。仙逝后,她便安葬于此。

“你听信了什么谣言?不靠谱的道听途说……”郁揽风声息艰涩,染上寒气。

他勃然大怒,几乎想拂袖而去。

“郁总身形高大,潇洒英姿……”

季如芊故意端起茶盅抿了口,没了热度的茶汤依然甘甜,一股清凉顺入喉咙。

妙龄女子当面如此夸赞,若平日场景,郁揽风简直能当对方在示爱或恭维,足够自己飘飘然。然而莫名的警觉中,他预感到下面的话并不讨喜,甚至很危险:

“皆因遗传着令尊令堂魁梧健康的体魄,谁能看得出郁总当年早产近一月,实在是……”

果然!打蛇打七寸,那是他最大的弱点,或者说痛处。郁揽风脱力地倚靠着椅背。

二十多年,这话题在郁家讳莫如深。可当年家里有佣人、有司机,还有着急抢救赶往医院的一路慌张,唯独没有密不透风的墙。

郁揽风见过母亲生前的照片,她开朗爱动、并不瘦弱,体型舒展、长相大气。据说母亲精力很好,怀孕到七八个月仍然每周过目兴乾业务。

这样身体强健的女人,却在某天大出血并且酿成了惨祸。一些风言风语随着郁揽风的长大,渐渐入了耳。

能够明确的是那天父母吵了一架,母亲摔倒在地,更多的真相则生死相隔、再无对证。

“你不要胡说、乱猜……”郁揽风想阻止季如芊的话语,更想切断自己不受控制的念头。

杀人诛心,他此生不可能与郁安平亲近,也明白了父亲为何无法与他交心。

母亲的死,便是横亘在父子之间的天斩,猜忌与审判将永恒存在。

“季如芊,你做的‘功课’挺充足。”郁揽风慢慢地吐出这句话,一字字从齿间咬过。

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不是轻慢或调侃的“季小姐”,也不是那个职位指代“季经理”。

“我借助了一些人来‘帮忙’。”季如芊实事求是,略带谦虚的样子。

单凭她一人之力当然弄不到如此久远的信息,但过往漫长的学习训练让季如芊了解一个道理:“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

花一大笔钱,雇灰色地带里的人即可。

季如芊刚买完房、装过修,存款几乎消耗殆尽。好在她以前没什么烧钱爱好,唯独跟着潮流买过一些奢侈品包包倒还保值,便整理转手寄卖。

金钱可以购买最光鲜的装饰,也可以交换最阴暗的秘密。或者说,它们往往像硬币的正反面般互相依存,永不分割。

……季如芊离开南星岛时一身轻松,车子越过跨海大桥,在拱顶最高点时眺望到沿岸的星火,那是出海夜钓的渔船即将启航。

她刚刚也抛下一杆,定好钓点、提前打窝……一切准备就绪,只剩耐心地等待,及收杆抄鱼时的果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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