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最难的环节之一是造人，更何况“人类”这个概念还是以萝莎从别的世界里偷学来的。在此之前，以萝拉和以萝莎通过偷窥别的世界而尝试仿造了不少东西，这其中大多数都失败了，这是因为光凭偷看外形，最多只能学个皮相。

假如能知道事物是由哪些元素、以何种方式构架起来的就好了。

以萝莎琢磨出了一个办法：祂们可以把自己投射到另一个演化得较为成熟的世界里，通过消化那个世界里的物体来剽窃“配方”。去高等世界会被更强大的本土神驱逐，可宇宙中无主的小世界多得是，随便选任何一个都不会有风险。

于是以萝拉占据了西莉亚·塞温的身体。

刚下过一场阵雨，清晨的白光带着潮意在谢布鲁克大街上延展，把两边的建筑映照得如同褪色的宝丽来相片。戴着白色宽檐帽，穿着宽松长裙的老妇人把手搭在她丈夫的臂弯中，慢慢顺着街道散步。她的丈夫在夏天也依旧套了一件深色的长风衣，规规矩矩地打着领带，左手抱着一束白色的雏菊。

老绅士眯眼眺望前方的天空，语气愉悦：“今天天气不赖。”老妇人没有接话，她正偏着头聆听风中越来越清晰的鸟叫声。两人从街道上右转进入香黛墓园，走到围绕着墓地生长的树林当中。层层树叶遮挡了光线，晦暗的空间里仿佛有人影闪过，凝神细看时却又什么也没有，只是些黑色的树干。

“有不少人。”老妇人低声说。

她丈夫很温和地笑了笑：“过了这么多年，我不得不说，我最佩服的还是我父亲。他可以为了仕途眼都不眨就把儿子送进监狱，也可以为了名声任人践踏妻子的安息之所。他总是说，’儿子，你得像我一样，拥有我现在拥有的成就，别给我丢脸’。但这就是他给我做的榜样，我真庆幸自己当初走上了反叛他的道路。”

老妇人没吭声，她怀疑复方汤剂的副作用就是会让人变得喋喋不休。他们已经走出树林，来到了第一排墓碑前，而老绅士的话还没有止住：“有一个令人失望的父亲，无异于背上了终身诅咒——尤其是当你被迫接受了和他同样的名字时。这个名字将无处不在，高悬于头顶，始终蔑视着你的人格。”

第一排墓碑走完，他们又折返回来，走到第二排前面。阳光从白色转为温暖的金黄，远处树林里的影子愈发明显，看起来像是一些穿着长袍的人。

“所以你厌恶他？”老妇人轻声接话。

“我憎恨他。”

老妇人停住脚步，隔着第二排墓碑指了指第三排：“在那里。”两人从第二排墓碑间窄小的间隔通过，走到那个小尖塔形状的墓碑前。墓碑上写着：布莱兹·米勒·克劳奇——挚爱的妻子。

老绅士凝视了那个名字一会儿，弯下腰把手里的雏菊花束放在墓碑前。等他直起腰时，他却显得更加高大了，他布满皱纹的皮肤变得光滑，花白的头发染上棕黄色，苍老的眼睛再度变为了锐利的黑色。

在他母亲墓前，小巴蒂·克劳奇变回了他原本的模样。

树林里的傲罗开始朝这边跑来，一道透明的帷幕从树林外升起，限制着所有可能的幻影移形。有人在呼喊，劝说墓碑前的两个食死徒放弃抵抗。

小巴蒂抓起以萝拉的手朝墓园的侧门跑去，尽管他之前已经服用了治疗肌肉萎缩的魔药，现在跑起来还是有一点跛。他从风衣中拿出魔杖，一边跑一边朝迎面而来的那个傲罗指了一下。“阿瓦达索命。”以萝拉听见他大声喊道，一道明亮的绿光从他的杖尖射出去，像是一根尖利的长矛。紧随着这道魔咒，小巴蒂的魔杖又抬了一下，释放出一道几乎不可见的透明的风。

前方的傲罗只顾着躲闪死咒，被后面这道魔咒打了个正着。他的动作立即缓慢了起来，仿佛周围充满了看不见的逆流。小巴蒂的魔杖直指着他，杖尖再度飞出一道绿光。无声的阿瓦达索命击中行动迟缓的傲罗，以萝拉眨了眨眼，闻到了死亡的气味。

声音嘈杂，空气变得像是一锅沸腾的水。从后追逐而来的傲罗举着魔杖，杖尖发射出各种各样的光。奔跑中的以萝拉头也没回，凌乱的发丝拂过她开合的嘴唇：“盔甲护身。”

透明的屏障骤然在小巴蒂和以萝拉身上亮起，把扎过来的魔咒一一弹开。

两个食死徒跑过平坦的墓地，一头钻入晦暗的树林。跨过那具倒在地上的傲罗尸体时，以萝拉还抽空从死者的手上扯出了他的魔杖。

香黛墓园显然已经被包围了，树林的尽头全是傲罗隐隐绰绰的身影。小巴蒂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看着以萝拉：“你还能带我们幻影移形吗？”

以萝拉点头：“只要你颂念我的名字。”她一边回答，一边把捡来的魔杖从中间掰断，把里面那根看不出是什么制成的杖芯抽了出来。在她把那根杖芯塞进嘴里之前，小巴蒂已经见怪不怪地转过了身。他直直举起自己的魔杖，朝天释放出一道比之前的死咒还要耀眼的绿光。

做完这件事，他转身抓住以萝拉的肩膀。他的眼里带着笑意，亮的如同油脂浸润过的宝石。

“以萝拉。”他缓慢地念出这三个迥异的音节，闭上了眼。空气中响起一声轻微的爆破声，两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阴影中。

墓园里，傲罗的搜索还在继续。墓园头顶的天空上，巨大的绿色骷髅头若隐若现。一条由光组成的蟒蛇从骷髅口中爬出，在云间缓慢穿行。

以萝拉和小巴蒂回到了翻倒巷里的老房子中。刚到达客厅，小巴蒂就扯开领带，朝后躺倒到长沙发上。他遮着眼睛大笑，胸腔震颤，泪水从手掌边缘滑下脸颊。

以萝拉盯着他，心想这个男人可能精神失常了。但话说回来，她本来也不十分了解人类，因此也承认自己的判断可能并不准确。她不理解沙发上这个又哭又笑的男人，为什么明明憎恨着自己的父亲，却又时时思考着对方的反应、在乎着对方的看法。在她的世界里，人类要么憎恶她，要么崇拜她，简单明了得如同土地上山脉的走向。

不知道尝一口能不能解决我的疑问，以萝拉盯着沙发上的小巴蒂，慢吞吞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