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把自己打扮得焕然一新——尤其是在穿了八小时工作服后。薇诺娜站在餐厅门口,偶尔照一下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黑色长袖裹身裙,裙摆刚到大腿中部,腰上系着棕色皮带。黑色的长筒靴延伸到膝盖上方,露出一小截雪肤,身上唯一的亮色是玲琅的金属毛衣链。
安娜在拐角一眼就看到她了,匆匆赶来:“梅林啊,你不冷吗?”
“加强保暖咒。”她早就不是那个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傻姑娘了,现在才二月份。
她们走进位于伦敦中心的餐厅,室内温暖,水晶吊灯悬挂在拱顶。侍者把她们带到靠窗座位,银器在烛光下闪闪发光。她们真是长大了。薇诺娜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生活:8小时的救死扶伤,一顿大餐,然后回家无限焦虑莱姆斯的安全。
“最近工作怎么样?”安娜问道。
“很忙。”这也是她们每月才聚一次的原因,“我前天看到迪戈里了。”
“在医院吗?”
“是的。他的儿子刚一岁半,小可怜,被地精咬了一口。”薇诺娜端起刚倒好的香槟,“不得不说,我觉得他似乎是个好父亲。”
安娜保持着张大嘴的表情:“我还不能接受阿莫斯·迪戈里成家了这件事。”
她们交换了一阵畅快的笑声。前菜被端上桌,薇诺娜没什么食欲。况且有太多她不能说的:莱姆斯、狼人、凤凰社……她只好转移话题:“你呢?你和爱德华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虽然他在体育司,最近在国内也没什么赛事。”安娜向后靠了下椅背,“不过,我的确、呃、可能有个重要的消息。”
薇诺娜放下餐具。安娜反而有点不确定了:
“我上司问我是否想去秘鲁工作半年左右,因为…你懂的…那里有玛雅人建的神庙。在考虑之后,我认为这是个好机会:最近国内太危险了;而且爱德华可以陪我一起,魔法体育司有去世界各地出差的机会。”
“这个机会多完美!梅林啊,我会很想你的。”薇诺娜是真心的。
安娜摆手:“现在还没确定呢。这是个初步想法。”
“你们计划什么时候去?”
“三月吧,我们在等他上司批准出差。”安娜用手托住脸,水蜜桃似的脸浮现出少女的情态,“别笑话我,但我觉得埃迪是个挺不错的男友…我们都知道他平时挺刻薄的,但他在感情里很包容,虽然不会说漂亮话,他做事总是…那么贴心。”
这不奇怪,毕竟安娜是他的梦中情人。但薇诺娜还是装作一脸惊讶:“你确定你说的是爱德华·麦克米兰吗?”
安娜笑了,绿眼睛扑闪扑闪的:“我知道!对吧?我觉得…我也不好说…但他感觉很对。我们可能真的会结婚…”
薇诺娜挑眉——现在她是真的惊讶了。
“不,你是知道我的。”安娜连忙补充,“我不想要小孩。至于婚姻,我的确认为婚姻这种制度对于真正相爱的人来说可有可无。但对埃迪来说,婚姻更像承诺。我想…如果他需要的话,我愿意给他这个承诺。”
“和爱德华结婚?”
安娜长呼出一口气,最后点点头。她赶紧恭喜好友,脑子里却一片乱哄哄的:难道这就是大家的结局了吗?安娜。她最好的朋友安娜。她曾经那样不羁。站在椅子山上恍若天使。眼泪沾着睫毛膏涌出,她问她十七岁是不是转瞬即逝。而现在她就要成为某人的伴侣,住进某个房子,不带回头地消失在下一段人生?
今夜她真的有点喝多了。薇诺娜跌跌撞撞地回到公寓。莱姆斯还没回来——他随时会陷入危险。而她会等他。这是伦敦唯一让她感到孤独和安心的地方。她的小公寓。白石灰墙壁,蓝色地毯,她躺在地毯上,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大海中央。
难道她不该是人生的船长吗。只是船长不知道该去向何处。
上帝啊,原来人在午夜真的会感到时间流动。由于睡不着觉,薇诺娜在床头柜翻找安眠药剂,却意外找到了一沓形状各异的卡纸。
那是…一大堆在学校收的生日贺卡,以及和朋友拍的宝丽来照片。她每次搬家都会带着它们,一般只放在某个抽屉里深藏。指尖滑过贺卡上的各异的字迹,那些祝福语真幼稚。她收集贺卡时仿佛在收集爱,像乌鸦捡起闪闪发亮的碎玻璃。她是怎么从曾经的那个人变成现在的?
她今晚真不该找到它们的。
无论她晚上用了多久时间入睡,第二天薇诺娜依旧要爬起来上班。在医院,时间过得极其缓慢,诊室里病历摞成小山。临下班前,魔药材料补给来了,她给自己留了一块角蛇皮——为了做狼毒药剂。
薇诺娜搭乘公交车消磨时间——反正移形回去也只有她在家。路灯化作箭头一个个退后,黑夜如潮水冲刷车窗。薇诺娜还在思考狼毒药剂:
莱姆斯第二次喝狼毒药剂是在一月底,就在公寓里。距离布莱顿那次变形已有一个月,没有出现任何副作用。他们第一次拥有了平静的一整月——等等——刹那间,世界被压扁成一个平面。
一个月。她的月经整整一个月没来了。
不可能。她告诉自己你每次都喝药了。另一个声音在反驳:万一剂量不对呢?万一你某次漏掉了呢?万一狼毒药剂对他有副作用呢?他妈的。真是他妈的。人生真他妈爱和她开玩笑。她扭过头,窗外行人匆匆,她看着他们就仿佛在观看一场外语电影。没有人在乎她要完蛋了。
她下车后走进药店,购买验孕棒,然后回到公寓的沙发上胡思乱想。
所以该怎么办?现在想来,她从没见过女巫是怎么解决意外怀孕的,巫师生育率很低。即使怀孕,它们也多半是带着期待降生的——她哽咽了下——她可以去麻瓜医院,药物流产对巫师是否能起作用?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的意识已经出走太久,等到她回过神,她发现自己在想它是否会是个女孩,有着他的蓝眼睛和她的黑发。
一声幻影移形的爆响后,莱姆斯出现在门口。
“这么晚了,小熊——”他意识到不对劲,走到她面前蹲下,“你还好吗?需要把灯打开吗?”
她摇摇头。月光照进来,房间仿佛凝固在月球的意境中,蓝窗帘、蓝地毯、蓝月光、蓝眼睛。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个透明的鬼魂。
薇诺娜尽可能保持理智:“我突然想起我生理期晚了,所以我去药店买了验孕棒,然后回家做了血液测试。我怀孕了。”
他们的目光一起看向沙发旁的验孕棒,两道杠。一切都太糟糕了。
“天哪。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
他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她瘦得能摸清骨缝:“那么,你想怎么办?”
薇诺娜克制拂开他的**:“我不能要这个孩子。我们没有钱,没有时间。现在是战争时期,我的工作刚刚起步。所以——”她深深呼吸,“我打算明天找个治疗师。”
说点什么吧,什么都行。她在心里绝望地祈祷。他只是低下头:“好的,我陪你去。我真的很抱歉——”
“别说了。”
薇诺娜站起身,莱姆斯拉住她的手臂:“小熊,你愿意…你愿意让我想想办法吗?”
“放开我。”
那只手惊慌地离开她的身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还想让我做什么吗?”
薇诺娜想笑,却不争气地流出眼泪:“我们的运气真的很不好。”
“不,你不是。”他真的不用装成这样。
“那告诉我——莱姆斯,你到底想为我做什么呢?”
“任何你想要的。”
他才不是真心的。
“娶我,和我一起养大这个孩子——”她爆发出凄厉的大笑,癫狂爬上那副年轻的脸庞,“你他妈真应该看看你自己的表情!”
笑声回响在光滑的墙壁上,直到她觉得这不好笑了。他缓缓说:“我们不能——”
“是我!”她一字一顿地说,“是我不会要这个孩子的。”
她为他脸上的表情难过,因为她知道自己真的伤害了他——他们本该是永远不伤害彼此的关系。
随便吧。她感到自己跳上了一辆失控的火车。薇诺娜用眼睛瞄向小腹:“你想要和我们道个别吗?”
“别这样。”他听起来几乎是在哀求了。“薇尔,如果你已经决定了,那就不要用这件事伤害自己了。”
“我不觉得疼。”
她哭了。悲伤的是她知道自己在说实话——一把利刃划开脉搏,眼泪代替血涌出来。那只是生理反应而已。她感受不到疼:“我做不到。我停不下来——不不不,不,别这样——”莱姆斯的手落在她肩膀上,缓慢地把她带向怀里。你会永远爱我吗。他抱住她。她僵硬的脊背裹在另一个人的体温中,一个吻落在她额头:“对不起。”眼泪浸透他的衣襟,带走所有情绪。
她怀念十七岁。她无所不能的十七岁。未来曾经像一条清晰笔直的大道。她想发明魔药、想打魁地奇、想讨全世界的喜欢,想在阳光下翩翩起舞。自己怎么就任由希望流逝了呢。
莱姆斯抱着她,直到她恢复平静。
“没关系的。现在太晚了,我们先去睡一觉好吗?我们明天去医院,你想要请个假吗?我哪里都不去。”
她在他怀里摇头,后退转身。窗外一片冷蓝的夜色,所有灯都熄灭了。一辆汽车慢腾腾地驶过街道,车灯转瞬即逝。整座城市都陷入了睡眠——除了他们和他们不可调和的矛盾。薇诺娜下定决心:“不,我们需要谈谈,就现在。”
莱姆斯同意了,他还站在原地。她翻出烟盒,点火。月光照在徐徐上升的白雾上。薇诺娜退后一步,冰冷坚硬的玻璃抵在背后:
“你从来都不想这样,对吧。在未来结婚、成家…之类的。”
他艰涩地说:“你知道我不能…”
“那你想要吗?”
他犹豫了片刻后才说不。
“好的。”薇诺娜点点头,“但我有可能想要。我还不确定。我知道我从前和你说过:我不想当母亲。但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莱姆斯表示他明白了。薇诺娜屏住呼吸:“我要问你一个蠢问题。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和我结婚?”
答案出乎她的意料:“我想过。如果我没被咬,我——”
“所以你确实想要婚姻和家庭。”
“不,我没有资格想这些。我不能做。”
“为什么?”“你知道为什么。”“再说一遍。”
他沉重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即将爆发了——这纯粹是对他的折磨:
“我是个狼人,如果你和我结了婚,整个社会都会鄙视你。你的父母、朋友、同事,所有人都因为我而看不起你。如果你怀了狼人血统的孩子,情况只会糟糕一万倍。”莱姆斯的语气转向错乱,“你还没看清吗?我的同类通常是不生育的!如果我们做了,你和孩子会以我为耻。”
“我很抱歉。”她的手指随着掉落的烟灰颤抖。
“别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
“这也不是你的错。”
他尖锐地冷笑了一声:“那他妈最后是谁来承担?我。”
他也开始了。薇诺娜骤然懂得了他刚才的感受——他在用狼人伤害自己,而这场伤害已经持续了数十年:
“别这么说自己。我来承担,我愿意。我愿意嫁给你。”
她又要哭了。莱姆斯把语气恢复平静:“小熊,你今天经历太多了,深呼吸后再告诉我:你是真的想要婚姻吗?”
她不知道。她摇摇头,手指插进凌乱的长发里。她知道自己对于安娜的看法,但她不知道自己。磕磕绊绊的词语涌出来:“也许吧,在某些日子里,我的确想要。即使它只是消费欲。我想要…我想要一辆弹性良好、品蓝布面、推起来叮当响的婴儿车。我想要一块草坪。我想要在商店选购礼物,然后用礼品纸包好,放在一棵巨大的圣诞树下。我想和你一起在壁炉前喝热可可,就用我们小孩亲手做的、歪歪扭扭的陶瓷杯。这很美丽。即使是神秘人也会觉得这很美丽。”
莱姆斯被最后一句逗得胸膛起伏了下。但他还是轻声说:“对不起。”
“你今天真的说了很多对不起。”
“我没有办法。薇诺娜,我给不了你这些。”
她摇摇头:“我不在乎物质。我只想问:你是否爱我爱到愿意和我共度一生?”
“…这不是我能做的。”
“不,回答我,你是否爱我爱到愿意和我共度一生?”
他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薇诺娜的心碎了:“别这么对我。”
“我做不到。”
话语像水一样流淌出来:“我爱你,莱姆斯。当我爱你的时候,我从来就不觉得你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你的人生没有缺陷,这就应该是你最好的人生。”
而他只是看着她。一滴眼泪轻如思绪地落下:“它不是。”
“但它可以是。”
“它不是。”
他还站在原地,薇诺娜却觉得全世界的歉疚都压在莱姆斯身上,压得谁也喘不过气。
事情已经够糟糕了,她体内还有个即将要流掉的孩子。她已经把尊严放低到尘埃了,可他不想要她。绝望在体内翻涌:“我不是要故意激怒你,莱姆斯,但你有时候真是个懦夫。”
她径直离开他,走向卧室,关上卧室门。莱姆斯·卢平陷入一片无人领航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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