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个月,绮罗君把冥界、大荒、人间挨个搜罗了一遍、逢人便摇,逢畜便摇,就连一颗树都没放过,奈何这回魂铃始终毫无反应。
他除了怀疑是这破铃铛生锈了,就只剩下怀疑人生了。
炎炎日正午,他瘫坐在街边一个清凉小铺,一边啃西瓜,一边捣鼓着手里的地图,正想检查方圆几里有没有什么漏掉的地方,长街上突然传来一阵骚乱,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团黑影便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接着嗖嗖几声。
两支箭头已齐齐插在他面前的木桌上,绮罗君眼疾手快往桌下躲去,差点以为老命休矣!
正要起身时,一双金线镶边的翘头靴横在他跟前,再往上扫去,是一片红色衣角,尤其是腰间挟着的那把琉金弓箭,泛着璀璨荧光。
神族?不好惹!
那人拔出箭头,有些失望道:“真是,明明就差一点。”
绮罗君听这声音,猜想多半是哪个神族世家的小公子,不做贼也心虚,只知赶紧遁走为妙,地图一卷,收入袖中,便准备寻个契机溜出去。
谁知刚一抬脚,竟踩中了自己先前扔在地上的西瓜皮,直接一个踉跄扑了出去。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躲在这!”
“……”
绮罗君暗叫倒霉,抬眼间,一支弦上待发的羽箭已直直对上他的脑门,此时方看清那少年的全貌:
一身红衣束袖,稚气未脱,双茶褐色的杏子眼微微上翘,颇有些傲气,倒是那金丝滚边的圆领扣子随意散着,与他行事一般乖张。
绮罗君双手做投降状爬起来:“飞来横祸不躲才奇怪吧!”
说着又指向桌上的“罪证”。
红衣少年脸上一涨:“那、那是我一时手滑。”但看见面前这人啥事没有,很快又正了神色:“再说那影妖擅长附身,我怎么知道你就没有问题,万一你也是妖呢!”
绮罗君一时噎住,少年你这话说的很有水准嘛!
红衣少年见他一脸路人样,不再理他,而是转头对身后一排侍卫指挥道:“我已将那妖物射伤,此刻它多半就混在人群里,你们不准放走任何一个人。”
侍卫们齐声应答:“是!殿下!”
转身之际,绮罗君瞥见他身后所背的箭筒上,刻有一个十分醒目的凤凰图腾。
那是凤鸿氏的族徽。
他听灵山十巫提起过,当年自己身陨后,就是凤鸿氏带头围剿妖族,凭借一番捡漏的本事一鸣惊人,这几百年间势头越来越猛,不断吞并其它大大小小的神族部落,一举夺下整个中原,猖狂至今。
绮罗君瞧着这少年年纪不大,又被称作殿下,灵光突然乍现,立马就和情报手册里的那只愤怒小鸟对上号了,这怕不就是那凤鸿氏的小殿下祝焱!
侍卫们训练有素,纷纷拔出长剑,很快将街道一圈围堵的水泄不通。
只见祝焱凝神结印,随即催生出一道隔绝长街与外部的结界。他出手极快,眨眼的功夫就已飞身纵跃至高处,是以上倾的角度,蓄力一箭射向空中。
疾去的羽箭爆开一道金光,与太阳日光重叠的一刻,竟化作无数箭雨,直挺挺向长街飞去,箭雨唰唰不绝,任谁看了这套不管他人死活的操作,都必会惊慌骚动起来。
果然,众人见状吓得四处奔逃,然每支羽箭竟能巧妙地避开人身,直捣地面上的影子。
一、二、三、四、五、正常。
六、有变化!
卖瓜老者的影子登时一分为二,“唰”的一声,一团黑影已飞身而出,无处遁形!
他眼风一斜,抬手又是一箭,箭矢如闪电飞向目标,伴随一声尖锐的嘶吼,那团黑影已被稳稳钉在小铺的招牌上。
祝焱飞身落回地面,旋即哼道:“我当是什么难缠的妖怪,原来只会覆在影子上浑水摸鱼。”
绮罗君干笑两声,心道:逼是被你装完了,人全被你吓死了!又定眼看向那团被捆住的黑影,心跳刹那间一顿,喃喃道:“不对……”
祝焱不以为意:“能有什么不对的?”
“什么都不对……这、这根本不是刚刚那只影妖!它身上还参杂了别的妖气!”
“完了!”
话音刚落,街道上所有人突然抽搐起来,一个个歪着脑袋,双目骤然暴涨通红,仿佛被一股无形的魔力所操控,下一刻,便猛地朝这边扑了过来,嘴里还歇斯底里念念有词:
“还钱!”
“真是受够了!”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
“啊啊啊啊我要我要我要!”
好家伙!
听到这些话,绮罗君总算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所谓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皆是凡人痛苦的根源,痛苦产生执念,影妖自执念而生,亦被执念所吸引。
只怕最开始的那只影妖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出现在镇上,却没想到这块地已经有主了。
也就是说,祝焱本来想抓的不过是个嗷嗷待哺的小妖,没成想误打误撞把另一只危险生物给炸了出来,此时此刻,绮罗君也不由感叹少年你真是作得一手好死呀!
眼看人群暴走,侍卫们立刻上前镇压,奈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防不胜防,场面几度失控,神族不可随意对凡人动武,因而都不敢轻易出剑,很快便招架不住淹没在潮水般的人群里。
祝焱见势不好,拉弓欲射。
绮罗君立马阻止道:“不可杀他们!他们都是人!”
祝焱一咬牙:“怎么会这样!”
绮罗君道:“我只知道影妖靠吸食执念而活,一旦此人执念过重,便可借助影子操控人身,只怕是你释放的箭雨让那些的影子感受到了危机,导致本来沉睡的影体苏醒操控了本体,简单来说,影子和人本是共生关系,你若杀了影子便如同杀人!”
祝焱听得蒙圈,他本来只想抓个妖怪回去证明一下实力,怎么就捅了马蜂窝了?
眼看几个村民劈面袭来,绮罗君当即拖着祝焱拔腿就跑。
两人一路狂奔,谁知前有猛虎,后有追兵,很快便被团团围住,没办法,绮罗君随手抄起一个板凳就往他们脑袋上砸去,来一个敲一个,而后不忘整理自己散乱的发带。
面对如此原始的攻击,祝焱也有样学样,赤手空拳和那些失了智的村民干起来,可由于数量太多,一拨还没被打晕,另一波很快又涌了过来,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胖子上来就张大嘴巴对着他咬去,嘴里还不停念道:“我要吃!我要吃!”
祝焱简直要疯,一边抵着弓一边回头对着绮罗君喊道:“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绮罗君道:“有!”
祝焱仿佛看到了希望,问道:“你倒是快说呀!”说完又一脚踹飞一个。
他当然不能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他用板凳敲别人的时候,顺便也把他砸晕,然后召出灵山十巫来收拾残局,不到万不得已,他才不想暴露身份,索性随口一说:
“自然是等一个有缘人来救我们!”
祝焱崩溃,正要破口大骂。
蓦然一道银色剑芒从天而降,划破结界的瞬间,剑气似怒浪层层铺开,当即将围攻的人群震退三尺。
碧空晴云下,是一袭白色的净池纤衣,悬立于天地之间,手中长剑凝蕴微光,好似霜月寒芒。
“叮!”
绮罗君听到一声清脆的嗡鸣,他还没拿准这声音的由来,便听祝焱讥讽道:“可恶!又被他给装到了!”末了一副遇见了熟人,但显然和这个熟人关系不好的模样。
不过绮罗君基本可以从那轻蔑不屑的表情里读出一件事:
他们得救了!
下一瞬,白衣少年已飞速倾身于人群之中,像是没有任何阻拦之物似的,雪白的剑光在空中翩然纷落,留下一连串的残影,长剑游走间,竟将所有人的影子和本体斩断,丝毫不偏,只听铮然一声收鞘,所有人已尽数昏倒在地。
长街上,独留一个孑然而立的身影,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消散溃乱的黑影,垂着眸,羽睫低敛,仅余了一点灰淡的光泽,像个没有生机的木偶,唯有那眉心的一点朱砂,在日光下,红的分外冶艳。
“叮叮、叮叮……”
万籁俱静中,绮罗君耳畔再次传来一阵脆而清亮的响声。
难道……
“不可能的吧!”
一股诡异的感觉爬上心头,他下意识向腰间摸去,身形微地一颤,脑中的那根弦,终究是绷断了。
在此之前,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想过诗诗已经嫁为人妇,生儿育女,也想过她变得白发苍苍,垂暮老矣,却独独没想过,诗诗会是一个男人!
彼时,这个男人正径直朝这边走来。
一步一响,一步一响。
清脆的“叮当”声里,夹着扑通扑通的心跳,让绮罗君不自觉屈手按住腰间的铃铛。
对方还未开口,祝焱便以一副傲然之态道:“涂山皖,你不要以为帮我解了围,我就会感谢你,就算你不来,我自己也能解决!”
涂山皖听而不闻,神色依旧冷淡道:“影妖之事你擅自行动,事毕,我会携你回学宫领罚。”说完,拂袖离去。
与之擦肩的瞬间,绮罗君正好对上他冰冷的目光。
好冷!
烈日当空,绮罗君只觉被盯个透心凉,连呼吸都漏了两拍,但转念又想,难不成是因为上辈子的诗诗对自己爱而不得,故而封心锁爱,便导致此生是个凉薄无情的性子?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所谓爱之深恨之切大抵如此,一想到诗诗对自己用情如此之深,自己却还拘泥于肉身凡胎这种肤浅的问题,心中顿时懊悔,是男人又如何,倘若这世上只有一种性取向的话,难道不应该是心之所向吗?
没错!
不管诗诗变成了何种模样,都是他的诗诗!
一旦接受了这种设定,绮罗君对自己顿生出几分敬佩。
转头一望,却见祝焱颓然地杵在原地,绮罗君脑子转的飞快,立马想到一个名正言顺接近涂山皖的好办法。
他掏出扇子,往祝焱肩膀轻轻捅了捅:“我说,你刚嘴不还挺硬的嘛,难不成真怕他?”
祝焱哼一声:“我才没把他放眼里!”又嫌弃地皱起眉道:“不是,你谁啊?”
翻脸不认人,这招他熟!
“咱们好歹也算同生共死了一回,你就这么对待你的……”绮罗君眨了眨眼,总算找了个合适的词:“你的救命恩人。”
祝焱鄙夷:“就你这半桶水修为,还救我?”
绮罗君也不恼,毕竟看人下菜碟的事他从没少干,便道:“哦,照你这么说,难不成是那个叫什么涂山皖的救的你?”
果然,祝焱一听到涂山皖救自己这句话,立刻蹙起了眉头。
绮罗君见起了效果,话中又凑近两分:“你想想看,如果不是我先拉着你逃跑,拖延了被围困的时间,他涂山皖能有机会救你吗?”
他斩钉截铁地将扇子往手中一拍:“当然没有!所以,不是他救了你,而是你,给了他一个机会救了你,还是一个出风头的机会,他应该要感谢你。”最后还不忘找补:“然后你应该要感谢我。”
祝焱呆住,这也能说的通???
绮罗君只觉自己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十分有逻辑,不怕这小笨鸟不上道,果不其然,祝焱含蓄的咳了咳,表示:“本殿下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绮罗君悠悠打着扇子道:“所以呀,你将这事的前因后果讲给我听,搞不好我这个救命恩人还能再救你一回。”
祝焱心想左右也没有别的补救措施,眼前这个人虽一副小白脸的模样,灵力也不济,但好像懂的还挺多,索性破罐子破摔,将来龙去脉一一同他讲了。
原来此番祝小殿下提前收到小道消息,得知这个镇上有影妖作祟,便想在学宫派人探查之前,自己先下手将其抓住,好在众人面前表现一番,不成想却搞砸了。
这倒也没什么,景阳镇本就是他们凤鸿氏管辖的地盘,不管谁来调查此事,多少得卖他一分薄面,帮其遮掩,可要命的是学宫居然派的是涂山皖那小子。
而关于涂山皖此人,不仅是如今学宫里最得意的门生,还年纪轻轻就继承涂山氏家主之位,这下铁定瞒不住,一想到回去免不了一通责罚,祝焱便愁眉苦脸起来。
绮罗君听完,思索片刻,想到他一路游历过来,也未曾察觉出这镇上有任何妖气,显然这影妖藏的极为隐蔽,那么最开始又为何会暴露行踪。
他便问:“你们是如何得知这镇上有妖物作祟的?”
祝焱想了想,回答:“好像是从上个月起,镇子里接二连三的死人,当地人疯传这些死者都是因为染上了一种叫“影子病”的怪病才去世的,镇上百姓各个提心吊胆,不过当地的镇长并没太当回事,直到他家独子也遭到毒手,这才将此事上报给了驻守当地的神官,后来神官派人验尸,发现了蹊跷之处。”
“哪里不对劲?”
“都没有影子。”
“那些人的尸身可还在?”
“应该还存放在镇上的义庄里。”
绮罗君不假思索道:“看来只能先从尸身下手了,你带路吧。”
祝焱点点头,又立马反应过来,眉角抽搐:“喂!你以为你在指派谁啊!”
“那么祝小殿下,麻烦您带带路呗?”
绮罗君眼中含笑地错开身子,然后持扇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祝焱瞪他,冷哼一声便往前走了。
下一章撒糖撒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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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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