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东市是全京城最热闹的集市。今日如往常一样,直到快要关坊门了,东市的各大铺子才不尽兴地关门停业。

越近年关,西北风越冷。冷意浸骨,打更的更夫刚从家出来,还没适应过来,缩着脖子敲锣,先慢后快,连敲了三次,冲那还有烛光的人家喊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自打入冬后,这片发生过几次走水事件。

迎面两道影子影影绰绰,一高一矮,悠悠而至。

冬日天冷,往常这会行人都赶着回家去,街上难看到一个人影。待人走近时更夫扫了眼,却见是一个女子牵着一头牛。

女子蹙眉放神,脚步缓缓,似有满腹心事。她快撞到更夫时才回过神来,欠身行礼,牵着牛侧身绕过。

这情形便是搁在白天也让人觉得稀奇。更夫原本只是随意扫一眼,看到这一人一牛生了好奇心,在人走过去前,借着灯笼余光匆匆一眼,惊鸿一瞥只觉看到了仙子,那等清清冷冷的气质,实非凡尘。他惊讶之余回神,再看时高矮两道影子已经悠悠走远,好像是已返回仙境。更夫只觉得匆匆如梦,太不真实,半天回过神,摇摇头继续打更。

长宁公主府今日解封。连月来为她治病的云织才终于得以回家。回想到白天的事时,云织仍然想不明白。

天花是种很可怕的疾病,传染性极强,一旦染上必死无疑,世人闻之色变。云织一直想要找到治天花的方法,她游历了很多地方,后来在一个小村庄发现了契机。那个村庄的少女不容易得天花,云织在那里待了很久,后来发现症结在牛身上。

在一个月前,云织对治病之法只是猜测,还没来得及实践。

一个多月前,长宁公主染上了天花。但其实,早在四五个月前,长宁公主便决定染上天花。长宁公主府也是自那个时候封禁的。

直到今日,云织还是不明白,长宁公主为何要得天花。但苏若珏只是说,皇室子女,无召不得私自离京。

苏若珏就是长宁公主,行四,父妃是皇妃。她需要一个掩饰离开京城,离开京城后去哪、做什么,这些她并没有告诉云织。

云织在公主府独自待了几个月,为不在府内的公主治病。一个多月前,公主从外回来,让云织为自己先种上天花,然后再医治。种上之前,她也没怀疑云织会不会治。

公主昏迷了半个多月,前几日终于恢复意识。今日云织煎好药端进屋,开门见苏若珏站在镜前。她看到时一愣,见苏若珏能自己起来下地走路时一喜,几分为了苏若珏,更多的是因为医治天花之法。

苏若珏扯开衣领,侧头照着镜子看着脖子。脖子上一小块,是天花痊愈后留下的印记。云织脚步声走到近前时苏若珏才回过神来,她转身看到云织,忙拢上衣领,倒像是在意女女有别。

但对于大夫而言,男女老幼都无什么差别。云织只是看了苏若珏气色一眼,然后她将药在桌上放下。苏若珏虽然面容还有几分憔悴,但已恢复了精神。

也不用云织说什么,苏若珏自觉走去坐下,端起药碗,皱着眉一饮而尽。她连死都不怕,但就是受不了这苦味。

苏若珏喝完药,云织收走药碗。两人之间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除非必要,没有人会多说什么话,也没有人喜欢对另一个人说废话。

敲门声忽然响起,打破了这种寂静。

云织手一顿,看门一眼又看向苏若珏。苏若珏曾吩咐过,治病期间,不许府内所有人打扰,明里是因为天花传染人,暗地里是为了做掩护。这间屋子安静了几个月从无人打扰,所以云织先看向苏若珏。

苏若珏回:“无妨,是我让来的。”她说着起身,走去开门。

门外是公主府侍卫,见门打开,躬身呈上几封书信。

苏若珏接过书信让人退下,关门走了进来,边走边拆开第一封信件看。她打开匆匆看一眼,眉宇紧皱,脚步顿住,看完信似有重重心事,她起步继续入内,又拆开第二封,只看一眼,眉舒目展,对云织笑道:“你应该也还没看过吧?”说着将信递给云织。

云织接过一看,见信上是三首诗词。

“好一个‘任尔东西南北风’!”苏若珏笑笑,对云织道:“我先前觉得她有几分散漫,倒不知她原来是这般。”

云织不解。

苏若珏见了问:“何必瑶你难道不识?她可是你妹妹的夫人。”

云织这才了然,又看那信件一眼。诗词作的确实好,没想到作诗之人是……云织一时没想到该如何称呼何必瑶。傅流云结亲时云织在外省治瘟疫,未回景云城参加喜宴。

云织忽然想到什么,问苏若珏:“你去了景云城?”

苏若珏笑笑未答,走去火炉旁,将另一封信件投进炉中。信件眨眼化成了灰烬。

云织对信上的内容并不感兴趣,除非信上的与家人有关系,她才会好奇多问几句。

苏若珏见云织还看着她,道:“你好奇的不是我去景云城,而是傅流云吧?”

云织收回视线,未回答她。

苏若珏道:“你既好奇,回家去直接问她不是更好?”

……

处理完治病期间的一概物什天已不早,等到她与负责公主府戒严的守卫做完交接确认,离开公主府时已日薄西山。从几月前苏若珏找她医治本还没染上的天花开始,到今日不久前看到的信和苏若珏说的那些话,云织一路边走边放神,再抬头时发现已到家门口。没等她敲门,大门已从内打开,张叔迎出门来,从她手里接过牵牛的绳子。

牛就是张叔送去公主府的,他对这头牛出现在这里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至于他为何清楚云织这会回来,是因为白天时有人来送过信。

张叔接过绳时说一句:“她们睡了。房间里给你准备好热水了。”

云织回神刚想道一声谢,转身时张叔已拉着牛进院子里了。张叔也同她一样,是个话不多的人。张叔看起来既不像个管家,也不像个门房。她也不懂,张叔为何愿意屈居在这里替她看着这间没有人气的小院。

自从认识苏若珏后,云织发现自己有了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她见天色已深,索性不再多想,关门回去。

傅流云早起出房门的时候,就看到院里那间平常不开的柴房门开了,从里面似乎传来了什么动物的叫声。傅流云以为是张叔在那里面,持着几分怀疑好奇走过去,快到门口时喊了声“张叔”,话音刚落,她迈进柴房门的脚步顿住。

柴房里一道倩影,白衣飘飘脱凡出尘,听到声音缓缓站起转身,看到傅流云时也是一愣。接着她平静无波的眼底微微带笑,似冰雪初融。

傅流云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与姐姐见面,她来京城月余,云织一直不在家,也一直没有人告诉她云织在哪。突然见到人出现在眼前,傅流云愣了下,回过神时道一声:“阿姐”,又问:“阿姐何时回来的?”

云织回:“昨夜。”说完似是觉得这么回有些冷淡,又道:“张叔说你们睡了,我便没去打扰。”

傅流云也不知接什么话。自姐姐外出游医后,她与姐姐经年难见几面,能聊的话题越来越少。前不久赁房被骗时,她曾想要是姐姐在身边就好了。但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了,帮她解决问题的人不是云织。

其实自从云织离家后,傅流云的世界里便闯进来了另一个人,前些日子傅流云才意识到这件事。

何必瑶喜欢傅流云是因为依赖,其实傅流云又何尝不是。姐姐云织是天之骄子,傅流云从小都在追着云织的脚步,自小便被别人拿她与云织比较,遇到何必瑶时,也是傅流云累了的时候。傅流云喜欢何必瑶望着她的眼睛,因为从何必瑶的眼里,她仿佛看到了自己。

春桃醒来,出了门见傅流云站在柴房门口,好奇寻来,问声“二少夫人早”,话音刚落,走近看到云织时顿时愣住,双眼好像冒了星星般,人也怔住不动。随后走来的青铃皱眉看她一眼,抬头看到云织,忙行礼问声“大小姐好”,转身恨铁不成钢般拧了呆子春桃手臂一下。

春桃惨叫一声回过神,却顾不上责问青铃为何拧她,忙着看着云织道:“竟是传说中的云医吗?”春桃眼泛桃花,若不是青铃拉着,她差点要冲上去了。

云织见到春桃先是疑惑。青铃她是认识的,春桃今日之前没见过。她想到什么,看傅流云一眼,恍然明白。

傅流云见了无奈笑笑,却没指责春桃,只道:“你们今日不是要去集市置办年货吗?晚了可没货了。”

云织看着傅流云,忽然觉得妹妹哪里变了,若要说是哪里,好像是话变得多了,人也变得活泼了。这一切变化,不知道和那位何必瑶有没什么关系。

那边青铃答一声“是”,拉着花痴春桃离开。青铃前脚出了大门,后脚匆匆前行将春桃甩在身后老远。饶是春桃再是个呆子也瞧明白了,知道青铃这是生气了。

有那么一种女孩子,生气的时候,气鼓鼓急行,比那武行的师傅走得都飞快。

春桃急忙追上去,左边拉青铃一下,被青铃一甩手甩开,又匆匆跑到右边扯青铃袖子一下,又被青铃拧身怼开。她也不放弃,身后匆匆跟着青铃,软言道:“好姐姐,好青铃,我错了。”

青铃猛地停下。春桃来不及,撞了上去,她站稳抬头见青铃冷着脸,又忙伏低做小状。

青铃问:“你错哪了?”

春桃一愣,看青铃一眼,小脑袋急转,也没想明白,只好道:“我哪哪都错了,你说我错哪我错哪,好姐姐,别生我气好不好?”说着拽着青铃衣袖晃了晃。

青铃也想生气,但见春桃这样,又气不起来,转身没理她,往东市方向去,心里问候了一遍月老,说那月老怎么做事,给她点鸳鸯点了这么个呆子。

春桃见青铃不再急匆匆赶路,知道气消了,笑笑跟上,顺势挽着手臂一起去东市。

自年前半个月一个月开始,东市里最热闹的就是卖年货的店面。客人有来采购食材准备年饭的,有置办瓜果等着迎客的,也有采买门符剪纸灯笼的。如今不少举子共聚京城,有那家境不富裕的,在东市街边支个摊,写些门符等着人来买。至于剪纸,这是手艺活,一般人也能剪,但不如大师傅们剪得好。

剪纸常见的是做窗花。大江南北过年都有贴窗花的习俗,但因为地域区别,南北窗花又有所不同。南方剪纸图案多是园林山水,构图复杂、玲珑剔透。北方的窗花图案却多见飞禽走兽,天真浑厚、率性简洁。

京城一带的窗花,基本是由津沽人做的。津沽在京城以东,离海近,离京城也不算远。津沽有个村子叫杨柳青,那里的人在每年过年前几个月就开始准备了。到快过年,就有京城的商人去他们那,村里最热闹的主街上,一条街摆放的不是灯笼就是剪纸,供商人们挑选。

为了能在这几日多卖些货,村子里的人绞尽脑汁设计窗花样式。村里有几家大商铺,更是花重金请来有经验的老师傅设计。但市场又难预测,就有那不知名的小门小户随意剪了个样式,剪成后甚至都觉得残了的,但一上市却成了爆款。这事若论只能说是运气。各地商人都会组织商会,当地同行也有商会。在当地做这行有这行的规矩,当年热卖的样式,谁家都能剪,但每卖出一张,得分点利给设计那样式的人家。

窗花样式出了爆款,就是沿街路过的小孩也知道是个什么样式,拿回家找会剪纸的,琢磨琢磨也就剪出来了。京城附近别地也不是没有剪纸的,但做的都不如津沽的杨柳青。为什么?别地一家或者几家铺子,要面对的是整个杨柳青的人家商铺。

京城需求量大,只一家铺子剪根本供应不够。杨柳青以这种模式,聚沙成塔,将村里所有人家商铺都团结到一起。所以这么多年,窗花的爆款样式都出在杨柳青,别地剪纸的,生意做的也都不如津沽的杨柳青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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