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花门符何时贴贴在哪,灯笼怎么挂挂多高,这些都有讲究。年末最后一日,上午早早吃过饭,青铃和春桃自告奋勇包了贴门符的活。两人在门口折腾了半天没弄好,连一向不好动的张叔都被她两吸引了出来。
张叔出门一看,春桃攀着梯子举着门符问青铃这儿、这儿合适不合适,青铃站在下面拧着眉看着她摇头,另一边贴好的一张门符也歪歪扭扭。等到傅流云找不到人寻出门时,张叔已经看不下去亲自上手了。
傅流云寻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青铃春桃两个人站在门阶下。两人都有几分焉了似的,抬头看向门侧时眼神带着委屈。傅流云顺着往门侧一看,张叔站在梯子上正贴着门符。她扫了眼明白了几分,想是两人可能挨了张叔训。傅流云便对两人道:“家里窗花也还没贴,你们若是没事去贴窗花吧,这里我来吧。”
二人好似得救般,一下恢复了精神,鱼跃般争着跑回了院里。云织听到院里动静,好奇出来,迎面见到兴致勃勃跑来的青铃和春桃。两个丫头停下问了声好,不等云织回,前后脚抢着进了厅屋。窗花是二人一起挑的,买窗花的时候两个人就在想着怎么贴了。
云织看一眼跑进屋的两个丫头,又看了眼院子门口与张叔贴门符的妹妹。去年这个时候,小院里冷清得半点年味都没有,门符是张叔几时贴好的她都不知道,今年还是这个小院,但竟然这么热闹了。云织从敞开着的大门,看到对家青砖墙上那张红纸墨字的“出门见喜”时,心里忽然涌出一阵暖意。再脱凡出尘的仙子也是凡胎,也需要一点人间烟火气。
千门万户曈曈日。京城各家各户换新符挂新灯笼,朝廷也没闲着。朝廷为祝百姓欢度佳节,工部已提前几日将城中主街挂上了灯笼。酉时天刚暗下来,工部有司便将京城的灯笼都点亮了,这些灯笼要从除夕夜亮到初七,过了十五的上元节才会收了。
上午时天灰蒙蒙的,一直持续到黄昏后。京城里的人都忙着准备过节,也没人对天气太在意。日落后早早吃过晚饭,在家待不住的便穿了新衣出门访亲寻友。
像何必她们这些住在客栈的外省学子,三五成群邀着出去玩。何必早些时日便与如鹤松约定好了,她吃过饭上楼去取东西,见朱珠也在,便邀请朱珠一起去看灯火。朱珠垂眸似乎想要拒绝,但话还没说出口,已被何必拉着出了门。三人到京城最长的正街上时,路上人群已经熙熙攘攘。
成排的红灯笼由近及远,照着灯下的男女老幼红光满面喜气洋洋。大街左右摆放着各种小摊,猜字谜的、卖花灯的、卖面具的、售糕点小吃的,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热闹非凡。
三人顺着人群往前走。旁边路过的小童手里提了花灯,花灯做得好看。何必见了好奇喜欢,沿途找了圈,看到一个卖花灯的小摊时停下看了会。她见没自己喜欢的样式,转身正准备继续往前,忽然一道黑影自下窜起。有人大喊一声“哈”,一张黑色大脸向何必迎面冲了过来。
那脸是常人两倍大小,宽鼻大眼,表情凶神恶煞,似人非人。何必毫无准备,心漏跳一拍,被吓得退后一步,等她反应过来,就听到对面有女子哈哈大笑,她从声音听出来是宋听筠。
何必皱眉看过去,只见始作俑者弯腰捧腹,旁边站着一脸无奈的宋听澜。她见了生气,抬手将面具从宋听筠脸上摘下。
宋听筠还未能收住笑,指着何必道:“何必瑶,你胆子这么小啊”
宋听澜见了,忙出身喊宋听筠大名一声。宋听筠知道不妥,抿嘴收声。宋听澜见了又向何必赔礼道:“舍妹玩笑胡闹,何姑娘你别生气。”
既然宋听澜出面,何必也不想同宋听筠追究。她想到那个吓到她的面具,拿起来看了眼,问宋听澜:“这是什么面具,大过年的,做得如此可怕。”
宋听澜解释:“这是一种神像,具体是什么神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是为了吓年兽,故而做的可怕。”
上古传说里,有年兽夕,每年年末午夜会进攻村庄,屠杀人类。除夕夜的由来就是因为年兽夕,贴门符挂灯笼这些习俗,也是为了防止年兽骚扰。听到宋听澜说是为了吓年兽时何必了然。
宋听澜同如鹤松和朱珠打了声招呼,又道:“这么巧遇到,一起逛吧”
几人没意见。
工部在宫门前的空地上设置了礼花,在新年初始燃放,景色空前。一路上的人,基本都是朝着宫城的方向在行。几人一边闲逛,一边顺着人群向着宫门的方向走去,行不多远,又碰到了两位熟人。
广源钱庄的万金玉,与她同行的,是一袭红衣的千金姑娘。千金脸上依然蒙着面纱,即便她已不在醉乡楼。
万金玉与千金也是顺着人海信步。万金玉在千金身边说个不停,而千金只是随意看着路边售卖的小玩意。千金的视线从小摊移开,抬头看到前路的五人时眼睛亮了亮,快走了几步。
“何小姐,这么巧哇”何必听到声音,停下转身看到千金。千金眉眼弯弯似带笑。
五人里宋听筠先看到千金,她看到千金时对千金挥手示意,谁知千金过来不先同她打招呼,倒先叫何必。宋听筠略带不满道:“我先同你打招呼,你却与何必瑶道好巧,是她照顾你生意多,还是我多”
千金掩唇笑笑道:“是我的错,宋小姐大人大量,不会同我计较这些吧”
宋听筠佯装生气哼了声。
何必注意到与千金同行的万金玉,行礼问声“万老板好”,想起来万金玉之前帮忙的事,又道“之前曾去过钱庄,但伙计说您有事不在,一直还未曾答谢”。何必正想约万金玉哪天有空。旁边千金听了道:“你答谢她,就不谢谢我吗?”
何必疑惑看千金一眼。
宋听筠对千金挤挤眼,眼神示意她别再说。
千金道:“开个玩笑”又说,“今日我先约了万老板,何小姐且要往后排一排了。”
一旁的万金玉出声道:“之前的事万某也没帮上什么忙,答谢一事就不必了。往后说不定万某还有需要何小姐你帮忙的时候。”说完不再给何必道谢的机会,约了千金离开。
千金道声告辞,与宋听筠等几人相视点点头,视线扫过几人最后的朱珠时顿了下。朱珠背在四人最后,从人群中冒出头望了千金一眼,见千金看过来时又急忙将头低下,既像害羞又像害怕。千金觉得奇怪,想起来上回在客栈时便觉得奇怪,她正想询问,旁边万金玉已在等她离开,千金见了只好作罢。
目送千金和万金玉离开,五人继续前行。
快到宫门,行到交叉路口时左右人群变多,阻挡了几人脚步。几人慢行,何必往另一条路望了眼,本是想看下那边还有多少人,一眼却先看到了人群里的傅流云。
傅流云一行四人,她与云织在前,身后跟着青铃和春桃。两个丫头初次来京城,对路边所见所闻都十分有兴趣,一路左顾右盼,看到一个卖小手艺的摊贩时,两人穿过人群凑了过去。
何必走到巷口的时候,正好见两个丫头跑去一边。她将视线从两个丫头身上转到傅流云身上。
傅流云好像在走神,连两个丫头不在身后了都没发现。傅流云被路过的人撞了下时才回过神,回神道一声“抱歉”,转身时见撞到她的女子已快步走到了前面。接着又有几个女子绕过她闪到前方。
傅流云顺着那几个女子看了眼,见那些女子的视线都锁在姐姐云织身上。姐姐还未发觉与她已被人群隔开。傅流云停住脚步,望着人群中簇拥前行的云织,就好像她小时候那样,望着她所崇拜的姐姐。她曾经也如那些人一样,跟随在云织身后,盼望着云织回眸时能看到她。可姐姐心里只有医术,傅流云在姐姐离家云游时明白了这一点。有些事似乎冥冥中已经注定。
何必见傅流云一个人站在那里,身边也无别人,她看一眼手里的面具,忽然也起了玩笑的念头。何必戴上面具,逆着人群向傅流云走去。
路人穿梭不停,在身前身后穿成了时间的梭线,傅流云觉得时间仿佛在快速行进,只有她停在原处。忽然耳边有人道:“姑娘,你也是一个人啊?既然我们这么有缘,一起守岁如何?”她回神抬头时,看到面前站了个戴着神徽面具的人。
何必嘴角抿起,她故意将声音压得低沉,有意与傅流云打趣玩笑。
傅流云看到人时先是一愣,望着面具后那双藏着笑意的眼睛时恍惚失神,一种熟悉的感觉席卷而来,一个熟悉的面容映在眼前。
若是十分熟悉的人,便是只看背影,也能一眼就认出对方。
何必还觉得自己伪装得十分巧妙,殊不知傅流云已经认出了她。
但傅流云却没拆穿何必。傅流云只是望着何必双眸,默默无话。开始时何必眼底还藏着笑,等她看到傅流云只是发呆看着自己时,眼底笑意渐渐变成了疑惑。
身边忽然有路人喜悦大喊一声:“下雪了!”接着路人纷纷停下,抬头看向天上。
从早便阴沉的天忽然间飘起雪来。
何必抬头看到一片雪花飘落,低头看向傅流云。
傅流云看着何必抬起手,手快伸到面具前时却忽然停住。她想揭下那个面具,但又害怕揭下面具。她已经很满足了,老天爷为何要同她开这种玩笑,又让她起了贪心。
第一片雪花坠在傅流云眼底,接着化成了雨落下。
一滴雨从傅流云脸颊滴落,落在了何必心上。对面的人我见犹怜,何必看着那双眼睛,移不开视线。路边小摊摆着的走马灯在转,心湖在荡,令她眼花、心乱。
路人陆续恢复行动。
云织不知傅流云是何时落在身后的。云织听到有人说下雪,停下时发现已经与傅流云走散。等到她反应过来去寻,妹妹已离她有好一段距离,后者的身边也已多了一个人。
云织看到何必背影时疑惑是谁,她抬脚准备过去,有人在前路闪出身,云织抬头看时发现是苏若珏。
青铃和春桃也发现走散,左右寻了圈看到傅流云,两人穿过人群跑了过来,走近见傅流云前面站了个戴面具的人,又见傅流云落泪,以为是被欺负了,两个丫头先后拦在傅流云与何必中间。青铃护着傅流云,春桃拧眉叉腰问戴着面具的何必道:“你是何人,敢欺负我家二少夫人!”
何必见春桃误会,忙抬手摘下面具。
“小……小姐?”春桃看到是何必,略带尴尬放下叉在腰间的手,看眼何必埋怨一句:“小姐,你做什么戴那么可怕的面具,你看把二少夫人都吓到了。”春桃以为傅流云是被何必戴的面具吓哭。
何必也不知情况,为难看向傅流云:“对不起,我只是想同你开个玩笑,没想到会吓到你……”何必也想不明白,她只是用面具遮住面容,也没像宋听筠那样突然冒出来吓人,怎么傅流云就哭了呢。
傅流云见青铃和春桃过来,背过身抬手擦拭了一下,再转身时扬起嘴角,顺着话道:“是我胆小,不怨你。”医者与阎王夺命,焉会怕什么神鬼。但几人也来不及怀疑傅流云说的话,不等几人再聊,云织与苏若珏走到了近前。
苏若珏走近招呼一声:“何姑娘,傅姑娘,好久不见。”
何必与傅流云听到声音纷纷看去。何必见到人,惊喜道:“司书?”
乍地听到这个名字,云织愣了下,看苏若珏一眼。她与苏若珏初识时,苏若珏用的也是这个名字。
司,四。书,苏。司书既是四公主苏若珏。
云织与司书认识,也是因为一场瘟疫,不是天花,而是鼠疫。两三年前,河东大旱,田野颗粒无收。朝廷赈灾不及时,有饿慌了百姓,草根树皮皆食,更有甚者,以鼠为食。疫病从鼠传人,继而人传人,得病者颈、腋长脓血包,三两日吐血顷刻身亡,河东城中十户九空。
疫情是河西上报朝廷的,河东当时未意识到严重。鼠类困于河东无食,成群结队互咬其尾横渡黄河。河西因此遭难。朝廷看到河西呈上的奏折时,才知道疫情严重,派人赈灾治病。
云织当时游医到河西,发现情况后,从河西查病源查到了河东,然后遇到了司书。
赈灾救病的事都是朝廷在做。朝廷设有医局,遇到疫情后开门送药,为了治疗疫病,司书从太医署点了人去河东。开始时医局的人采取了封城隔而治的方法,但没多久有医者染病,医者越来越少,病人却越来越多。死的人越多,便有人开始嚷嚷朝廷并无治病之法,只是封城让他们等死。城中因此大乱。就在司书苦恼如何安顿民心时,手下传信,城中有人疫病得治,有个女神医在为大家治病。
司书如得天救,出府去寻,在一处简易搭起的医庐内,见到了正在诊治的云织。封城之后,有些非医局的医者赶来,自愿进城为病人诊治,进城后寻个地方做个简易医庐,为医局收不了的病人治病。云织是其中之一。
司书初见云织时,云织蒙着面纱,正在为一个得病的人放血,她身后站着个端着水盆的女子。司书静静站在身后观察。云织以针刺穴,将病人脓包附近毒血放出,忙完后将用过的针扔进身后女子端着的水盆中,喊女子去取药来。端盆的女子转身,看到司书时皱眉问:“你是何人?为何不戴面纱?”女子责备着跑去一边。云织闻声转身看来。
司书那会只忙着求医,问云织:“姑娘可是别人说的那个女神医?”
云织还未回答,跑回来的女子道:“你先戴上面纱,看你不像得病,这么走进来,当真是不怕死。”说着将面纱递给司书。
司书看面纱一眼,而后经云织解释才了然。疫病可以通过口鼻空气传染,面纱是为防护。刺穴放血是为延缓毒在血液中流动,与配制的药物合用可以起到治病的效果。
畅聊半晌,司书恳请云织入医局治疫。二人因此结缘。
苏若珏当时是请命去河东赈灾。这等苦差事,做好了固然有赏,做不好可是要丢性命的。云织曾好奇问过苏若珏,为何揽下这件差事。苏若珏只回说,河东是她小姑姑心上人的家乡,她小姑姑封号清河公主,她来此是为找一个真相。
即便云织对朝政之事没什么兴趣,但也听说过这位清河公主。清河公主是当今皇上的亲妹妹,十几年前已经玉殒。清河公主曾婚嫁,女驸马是河东柳氏人,曾因一桩谋反案牵连入狱被斩首。到了今日,云织也不知苏若珏是否找到了她要找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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