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在屋里待了两天,这两天里大门不出,二门倒是有迈,但也就只逢饭点的时候出去过几回,其余时间都待在屋里,好像在躲着什么似的。
傅流云由着她这么待了两天。第三日的时候,傅流云主动与何必说出去走走。
京城西北有皇家园林,林子颇大,园林中小河湖泊交织。虽是皇家园林,但平时皇帝不去的时候,便会对百姓开放。前两日降雪,温度骤降,园林里湖泊的水冰冻得有三尺,这些天吸引了不少人去溜冰,也作冰嬉。
傅流云提议,何必当是傅流云想去,便应允陪同随行。
两人驱车前去,不多时到了园林,停好马车后便顺着路寻人少的地方。
这会会试结束,全京城的读书人几乎都在欢庆。两人到的时候,园林里几乎都是人,走了好一会没找到人少的冰面。
自打从城外回来,何必就好像受了什么挫折一样,精神略显颓废。何必不念着回客栈,不想着躲她,傅流云心里松口气,但看何必这个样子,傅流云又担心她生出什么心病。
傅流云看旁边人一眼,又看不远处嬉戏的男男女女一眼,犹豫了下开口道:“既然出来游玩,那些烦心事便先放一放”
何必正在走神,听到声音转身看了傅流云一眼,就见傅流云看着她又道:“阿爹说过,你木工做得不错,悟性也很好,若是发愁生计,回去景云城可随着阿爹先做木工。”
傅流云说完看何必不说话,又道:“若你还想从政,再准备下,等三年后再参加科举。多少读书人,也是考了好几次才考中。”
何必轻叹一声气,她这些日子是有些逃避,但逃避的既不是生计,也不是科举。这两日她莫名觉得心慌,总觉得有什么事就快发生似的。
傅流云听到叹气声停下,细眉皱了皱,道:“你若还没想好做什么生计,不想做木工也行。我去百草堂帮忙,爹爹也是给支酬劳的,我可以养你。”
这下何必也停下了,她看着傅流云涨红了脸,接着她道:“谁要你养了!”那声音又羞又气又急。
傅流云听了嫣然一笑,牵着眼前人的手道:“好~”又说,“不是我养你,那你养我可好?”
何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身后传来两声笑,她转身瞪了眼身后跟着的春桃青铃。两个丫头憋住笑,但在何必转过身时,笑声却更加明显了。
何必懊恼一声没再说话,她怕再聊下去,话题会让她更加羞。
四人沿着人迹少的小路绕了几个弯,行到一处时见前面站了两个侍卫打扮的人。那边的人看到走近的四人时,警惕道一声:“此处不让通行,你们速速离开。”
侍卫身后不远停了两辆马车,那边偶尔也有笑声传来,想来是有人在玩。今日皇帝并未封园,园林对百姓开放,如何就不让通行。
何必本也没太想过去,但看对方如此仗势欺人,圈地自用,她看不下去道:“朝廷又没发告示,为何此处不让通行。”
侍卫拧眉,不耐烦道:“速速离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说着抬了抬手,将那柄长剑横在身前。
傅流云见对方不善,不想起争执,扯了下何必的袖子道:“算了,我们去别处吧。”
侍卫身后笑声不知何时停了,依稀有脚步声走过来。何必正要和傅流云离开,转身时却听身后有人诧异问道:“何必瑶?”她听到时转回身,然后就看到了司书,另有两个女子随着司书走了过来。
司书就是苏若珏,但何必还不知道。
那侍卫听到声音,转身看到来人时,俯身抱拳道一声:“见过公主。”
苏若珏本想阻止,话还没说侍卫便已经打完招呼,她只来得及伸了伸手,听到时抬头看向何必。
何必听到这个称呼时愣了下,她看了司书一眼,又看了司书身后两个女子一眼,发现那两个女子其中一个有几分眼熟。那两个女子身着异服,不是汉人打扮,何必看到其中那个苗族打扮的女子时一想恍然。那日她们冲撞了大理国使臣队伍,这个女子就是使臣队伍里的一人。那旁边另一个女子,想必就是大理国公主了。
司书是个六扇门捕快,公主出来游玩,由捕快随行保护也在情理之中。
苏若珏看何必一眼,无奈叹声气,准备坦诚,她刚说了个“我”,便听对面何必问了声“公主好”,对方问好时视线看着她身旁。司书愣了下,转身看到跟过来的大理国公主,看何必一眼,知道何必会错了意。
将错就错,苏若珏也不打算解释,她转身介绍:“公主,这几位是我的朋友,可否邀请她们一起?”
苗族女子先认出何必,惊喜道:“是你们呀,真是巧了。”
她旁边的女子听了道:“阿湘,你也认识她们吗?”
那叫“阿湘”的女子转身与她解释:“公主姐姐,这两个人就是我们进京城那日,想要看你的其中两人。”
女子听了看何必和傅流云几人一眼,对苏若珏道:“既然认识,请一起吧。”
何必没有推辞,牵着傅流云,随苏若珏和大理公主走进里面。一路行到一处小石亭,走近些何必才发现小亭里摆了桌椅,桌椅上放着瓜果熟食,最中间还温着酒。旁边站着几个侍女,看样子是随行伺候的。
何必心道,不愧是大理国公主,滑个冰都这么大排场。
石亭里只摆放了三张凳子。苏若珏走到跟前发现不足,看傅流云一眼道:“傅姑娘请坐吧,我与何姑娘站一会。”
傅流云也看到凳子不足。对面是大理国使臣,自然不能让使臣站着,她看何必一眼,心里已经在后悔答应邀请。她们的到来打扰到了别人聚会,这有些不太礼貌。
阿湘个性活泼,没有汉人那诸多礼节限制,她见到傅流云与族人有些相像,心里喜欢,听了道:“傅姐姐坐吧,不用客气的。”说着拉傅流云一起坐下,又招呼:“傅姐姐请随意些,不必拘束。”
傅流云道声谢。
阿湘看了看傅流云,道:“傅姐姐,阿湘冒犯问一句,姐姐你是哪里人呀?”
傅流云回:“景云城。”
阿湘听了眼神有些失望,道:“我见姐姐与我们族人有些像,还以为也是我们族的呢。”
旁边大理公主听了开句玩笑道:“你见到好看的,岂非都觉得是你们族人。”
阿湘佯装生气刮她一眼道:“公主姐姐岂非就会开我玩笑。”
大理公主听了解颜而笑。
之前碍于礼数,何必都没仔细看大理公主,这会离得近,她听到女子笑时看了眼,发现女子长相竟不输云织。云织之美,好像寒山雪莲,脱离俗世,不染人间烟火,是高冷让人不敢直视的天上仙子。而这位大理公主,却好似清风霁月,气质不输云织,比云织更多娇俏灵动。别人都说云织是天下独一的谪仙子,今日见了大理公主才知,应是成对的并蒂莲才对。
那边傅流云听到两人聊天,又回一句:“我爹爹是滇省人。”
阿湘听了欣喜,拉着傅流云的手道:“难怪我见姐姐觉得熟悉”
傅流云忽然被陌生女子拉住手,身子顿了下,虽说阿湘年龄看着不大,但毕竟是女子,她想到使臣入京那日何必拦在她身前的事,怕何必在意,下意识转身看了看何必,却见何必放着神,好像心思并不在眼前几人身上。
苏若珏看那边聊得热闹的三人,又看旁边何必一眼,见何必走神,她出声问道:“会试结束,你觉得考得如何?”
何必听到声音回神,转身看苏若珏一眼,无奈笑笑道:“我没去。”
“你说什么,你没去?”苏若珏声音大了几分。那边坐着聊天的三人听到,纷纷转身看了过来。
苏若珏现在满脑子都是何必说的“我没去”,她好像有些生气,看了何必两眼道:“你来京城不就是为了科举,为何不去?”说话的语气似乎有几分不悦。
何必听出对方责问,无奈道:“我倒也想去。”问题不是她想去就能去。她困城外两天,难道让她再变出个她来吗。
苏若珏眉宇紧皱,看了何必几眼,似乎还有话想说,最后无奈叹声气道:“罢了,为官之路又不止一条,回头我托人为你举荐一下。”
“这就不必了”何必拒绝,她考科举不是为了做官。
苏若珏皱皱眉还想说什么。那边阿湘先出了声。
阿湘问傅流云:“傅姐姐,那人是你谁呀?上次我不过看你一眼,她就拦在你前面。”阿湘说着看了眼何必。
傅流云顺着阿湘视线看了眼,看到时又收回视线,垂了垂眸道:“是,我娘子。”
阿湘恍然,睁了睁眼,看何必一眼道:“啊难怪她吃醋。”
大理公主看到,轻轻敲了敲阿湘的脑袋提醒道:“那你还不松手。”
阿湘后知后觉,忙松开傅流云的手,后又解释:“我只是觉得傅姐姐像同族姐姐,绝没有别的!”
大理公主扑哧一笑,又看傅流云和何必一眼,招呼道:“天怪寒的,你们可要喝点温酒?”
傅流云听出对方有意转开话茬,她接一句道:“方才便闻到一股梅子香味,可是这酒?”
阿湘道:“自然。”又问傅流云,“傅姐姐,这酒闻起来是不是很香啊?”不待傅流云回应,她又道:“这酒是雕梅酒,可是大理白族很有名的酒,平时都很难喝到的,若非因为今日……”她话还没说完忽然又被大理公主敲了下脑袋。
大理公主这一下不似方才那下,这一次她好像有些生气。阿湘吃痛看过去时,就见大理公主面带愠色道:“就你话多,这么多好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
阿湘瘪瘪嘴没再说。
大理公主看傅流云一眼,笑着斟了杯酒给傅流云,道:“傅姑娘,你且尝尝。”
傅流云接过道一声:“谢谢公主。”
大理公主坐回身时道:“我叫段灵儿,你可以叫我段姑娘或是灵儿。公主只是在故乡的一个身份罢了。”她落座时视线好似无意扫了那边站着的何必和苏若珏一眼。
苏若珏垂了垂眸,好像没有看到那边发生的事,她面色平静,但心里却思绪百转。
若非何必和傅流云突然到来,苏若珏还不知该如何面对大理公主。自除夕宴请完诸国使臣后,父皇便安排她陪同大理公主游玩京城。孤女寡女,又都是未成婚的。明里是让她尽地主之谊,暗里什么意思,苏若珏猜也能猜得出来。
何必和傅流云到来之前,石亭里就她们三人。那时苏若珏对着那杯雕梅酒进退两难。
雕梅除了是一种食物,背后还另有一层意义。大理白族的姑娘从小便学做雕梅。当地有个风俗,成婚之前,姑娘会送婆家一盘精心雕制的雕梅做见面礼,而在成婚之夜,新娘子会摆雕梅酒设宴。雕梅酒的意义,和中原的女儿红一样,那是女儿家的心意。
所以苏若珏一个人对着那杯雕梅酒,如坐针毡。若是拒绝,她拂了父皇美意,拂了公主心意,若是答应,她又要违背自己本意。
苏若珏半晌都没有拿起酒杯的时候,段灵儿其实就已经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只是酒已经摆上,她找不到理由收回。傅流云她们的出现,其实也为段灵儿解了围。
大理是个小国,国力并不强盛,西有吐蕃,东临风朝,夹在两个大国中间。小国命运,从来都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吐蕃和风朝,大理必须要选择一方倚靠。而小国想要结盟,最好的方法就是联姻。为了子民,为了大理国的和平,段灵儿自愿出使风朝以期促成联姻之事。只是对方好像并不喜欢她。
何必和傅流云不知几人发生的事,也未曾了解雕梅酒背后有什么意义。傅流云不太喜欢饮酒,谢过公主好意后只浅尝了口。何必好奇,闻着那味道好闻,走去取过傅流云的酒杯看了眼,里面是琥珀色酒水。她尝了下,那酒入口柔柔的,酒精醇香里带着梅子清香。何必尝了下觉得味道不错。
傅流云想到何必除夕夜不胜酒力醉酒的事时,刚想劝她一句,转身却见何必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已来不及。
雕梅酒是果酒,喝起来虽然不像白酒味苦,但后劲却也是很足。
苏若珏有意想同何必聊天,避免与段灵儿过多接触。她对何必道:“今日此情此景,你可有什么诗兴?”
何必睁了睁眼,回苏若珏:“我不会作诗。”何必努力睁着眼睛看了看苏若珏,视野里苏若珏都有虚影了。
苏若珏愣了愣,道:“你若不会,那首‘咬定青山不放松’,还有那首‘提携玉龙为君死’是谁写的?”
段灵儿听到,也看向何必道:“莫非,傅姑娘的娘子就是何必瑶?”大理国推崇汉学,从文化上亲近中原,大理皇族从小也会学汉人诗词。京城这些日子读书人云集,城中讨论的多是与文人有关的事,段灵儿也听说了那几首诗。
何必没听到段灵儿讲什么,她回苏若珏:“我从诗词本上抄的”说着侧了身子,倚靠着栏杆站稳。
苏若珏不信,见何必摇摇晃晃,有意试探,又问:“那诗词本上,可有合今日情景的诗词?”
阿湘和傅流云这下也看了过来。
何必原本觉得只是有几分晕,她转身撞上傅流云的视线时,忽然就觉得天旋地转般。何必感觉自己像在梦里一样,眼前的这些人都是梦里的人,过往那些事情,也好像一场梦。
她这几日本来心情也不甚佳。下意识地,顺着苏若珏的话,何必就忽然想到了那么一首词来。李煜写的。她想到的时候就呢喃着,诵了出来。念到了“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句时,何必看了傅流云一眼,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对于这个世界,她岂非就是个客。
傅流云看到时,身子猛地一怔,眼前的人离她不过两三步远,但此刻却像是隔着海角天涯般。傅流云感觉到一种无力感,想要抓住什么,但好像怎么也抓不住似的。
那边何必还在念着下半阙。念完最后一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时,她感觉视线模糊了起来,眼中有水雾升起。
客人总有要离开的时候,不是吗……
何必不知聚会是什么时候结束的,等她有些感觉时,只觉得身子在晃,眯了眯眼,发现已经躺在了马车里,抬头时看到了傅流云。
傅流云见何必醉了,便找了机会告辞离开。她低头看着何必,手指轻轻揉着何必的太阳穴,见何必睁开眼,温柔问一句:“醒了?”
何必喉咙里发出一声“嗯”,有些不知足地,往傅流云怀里凑了凑。那股让她上瘾了的香味,只怕是闻一时少一时了。
傅流云由着她,怕她冷,还将盖在她身上的斗篷往上拉了下,复又道:“你呀你,不能喝酒,下次就不要喝了”末了又道,“让我好担心。”
那声音真好听,像山泉清脆,比清风温柔。
傅流云为什么可以这么好,这么温柔,接住了她所有的脆弱。
她真的好舍不得啊。
何必将脸深深埋在傅流云怀里,遮住了情绪。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无声消散在了傅流云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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