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娉姐儿竟然破天荒地想起了一个她许久没有想起的人。
姚氏。
说是没有“想起”,也不尽然。因为姚氏还是频频在娉姐儿的生活中展现着自己的存在感,宁国公府每每有了什么好东西,姚氏总记得吩咐人给女儿送一份;闲来就写几封家书,与女儿唠叨着最近发生了什么;错非家里还有个不省心的好哥儿分去她许多心神,她甚至还会常常亲身前来探视。
但除开生活中这些与母亲的交集,娉姐儿其实很少主动想起母亲。本该属于对母亲的情感诉求,求助和依靠的部分被转托给了伯母余氏,撒娇和诉苦的部分则被娉姐儿硬生生地遏制了。
如同不再需要妹妹那样,她也不再需要母亲了。
因而在忽然想起姚氏的时候,娉姐儿自己也有几分恍惚。
姚氏在花老太太给殷萓沅赏赐金桂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呢?在亲手将丹桂送到殷萓沅跟前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呢?在娟姐儿即将出生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在杀死芦莺腹中的胎儿、将芦莺药哑了发卖出去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娉姐儿没有觉得感同身受,毕竟她此刻的处境和姚氏所经历过的任何一个情况都不尽相同。但是冥冥之中却有一种命运相连、甘苦与共的感觉,令她懵懵懂懂地意识到,或许姚氏在经历每一段艰难的岁月时,心里和此刻的自己都是一样的苦涩。
想到这里,娉姐儿的心又软了。却不同于往常如同轻絮的那种柔软,娉姐儿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一团面团,历经岁月的发酵和生活的捶打,变得柔软而又弹牙,自带韧劲。
同病相怜,也并不意味着娉姐儿能够就此与母亲和解,她只是因为这一瞬间的心软,打消了“请求姚氏出面来当这个恶人,杀死蒋氏的孩子”这样的主意。
她也没有打算自己动手。
因为她再次想起了巩妈妈对自己的考语。
正如巩妈妈所说,自己是个外硬内软的人。让她娉姐儿动手扼杀一条性命,且不论她要做多少的心理建设才能鼓起勇气,单是往后余生,心中罪恶感带来的折磨,就足够让她永无宁日了。
所以,为了自己内心的安宁,为了自己双手的干净,蒋氏腹中的孩子无论男女,都会平安地出生,平安地长大。而为了最大程度地维护家庭的和平和将来自己亲生的孩子的利益,如果蒋氏生了一个男孩,娉姐儿将会尽心竭力地教导他,无论他的生父生母秉性如何,她都要尽力将他教导成一个正直的郎君,一个可靠的兄长。
前方的路途虽然坎坷泥泞,但既然已经踏足,仍然要坚定地走下去。
独属于娉姐儿的那股不屈的精神之火,再次跃动着点亮了她的明眸,她缓缓地挺起脊梁,勇敢地承载起属于她的使命与责任。
若是孙妈妈见到了此刻的娉姐儿,想必她会觉得十分欣慰罢。
想到还有如孙妈妈、巩妈妈这样无论如何都在她身边支持她的人,娉姐儿又觉得增添了几分底气。
不就是一个怀孕的蒋氏么,有什么可怕的,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夫、夫人……”见娉姐儿神色多变,久久不语,郦轻裘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见娉姐儿看过来,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养了个外宅的事儿么,的确是为夫不好。不过木已成舟,眼下还是得请夫人拿个主意,帮忙安置蒋氏,毕竟她肚里有个孩子么。”
娉姐儿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一直盯到郦轻裘觉得毛毛的,忍不住抱臂搓了搓胳膊,才开口道:“你也知道她怀了孩子,你就是这么照应她的?她自称是过不下去了才登门求助的,既然你口口声声确定她怀的是你的孩子,你就这么不管不顾?”
郦轻裘虽然不明白娉姐儿为什么好像在替蒋氏说话,但他还是为自己叫起屈来:“我可没有不管,我给她留足了东西的,也买了一对中年夫妻和一个小丫头照看她……”说到这里又回转过来,连忙追问道:“什么,她上门来了?她自己走过来了?”
娉姐儿哼了一声,“你都喊了赵大人给你打掩护了,藏得这样天衣无缝,若不是鸟儿自己撞进网子里,我还能怎么知道?”
郦轻裘吃她刺了一句,也无别话好说,搓了搓手,又拍了拍自己的面颊,沉吟着不说话了。
娉姐儿却在想着,蒋氏既然并不是真的无家可归、穷途末路了,那她今日上门,肯定是精心谋划的,打的就是月份大了,夫人不能拿她怎样的主意,所图多半就是从一个没名没分的外宅“转正”成有编制的姨娘。无论她是向往富贵的生活还是为了肚里孩子前途而筹划,总之,单是找准时机主动上门这一举动,就说明她并不是一个心思简单的角色。
如此,就不能不防着她在生产之前,还拿肚里的孩子做文章了。除了孕妇本人的心思,还要顾及和光园里其他人的想法。突然空降的蒋氏,带着足月的肚子,无疑是个实力强劲的竞争者,保不齐就会有人担心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错拿了主意。
另外抛开这一切勾心斗角的东西,照顾孕妇、抚养孩子,本身也是十分不容易的事情,还要寻觅人手。
娉姐儿还在思量如何布置筹划,郦轻裘却没有一点耐心,还在切切求一个对蒋氏的安置,在一旁期期艾艾地问个不休。
娉姐儿没好气地打发他:“人都上门了,你也认下了,我还能怎的?已经打发人将空着的钟庆轩打扫出来,让她住进去了。你若心满意足了呢,早点滚出去,找你的贺氏也好,陈姨娘也罢,我只图个眼不见心不烦,好腾出功夫来找产婆、乳母、养娘。若是心里还有不足呢,我挽起袖子来亲自伺候她,让我这个正室夫人照顾一个外室生孩子、坐月子,你是否能够称心?”
郦轻裘听见她肯收留蒋氏,已是心满意足。他最担心的事情不外乎这么几件:最可怕的当然是娉姐儿打死不肯认下蒋氏连同她的孩子,硬要将她扫地出门,如此他郦轻裘的血脉不得不流落在外,闹了今天这么一出,节后开印上衙,他在同僚之间也抬不起头来。其次就是娉姐儿不去管这个外宅和她的孩子,而是对着他本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甚至闹到娘家去让宁国公府的人出面管教他,让他既麻烦缠身又丢面子。至于娉姐儿会对蒋氏母子不利这样的假设,他倒是从未考虑过,故而也并不担心。
这倒不是因为郦轻裘对娉姐儿有多高的评价,认为她心地善良绝对做不出害人性命的事情,而是因为郦轻裘的生活环境十分单纯。他还是个少爷的时候,郦老太太对他爱若珍宝,总是为他遮风挡雨;等他成了老爷,家里的女人都是围着他打转的,虽然会为了他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但总是在台面之下,也不会伤害他的利益。因此不知世情险恶的他,根本没有想过争斗可能会演化出的最糟糕后果。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天真”,当年房夫人被害流产的时候,他才会那样轻忽敷衍地对待。
打发走了郦轻裘,娉姐儿这厢就开始了调兵遣将。首先是安排钟庆轩的服侍人手,既然郦轻裘说了蒋氏原先住在郦轻裘置办的宅子里的时候,身边是有个小丫鬟服侍的,为了给产妇足够的熟悉感和安全感,省却磨合的艰难,那个小丫鬟最好还是跟到钟庆轩里贴身伺候。至于那对中年夫妻,叫过来拜见了主母之后再行考量,若是老实本分,确实是可用之人,便仍着他们看守空屋;若不堪使用,就给几两银子打发了,空屋子也寻了房牙脱手出去。钟庆轩里原有的粗使婆子和小丫鬟,日常料理杂活都已经熟惯了,也不必额外更换。余下就只有二、三等的丫鬟出缺了,钟庆轩里若没一个信得过的自己人,显然并不妥当,可若全都使用自己的人手,既太把蒋氏当回事,人手也有些不够。娉姐儿思量片刻,决定从自己屋里挑一个平日里机灵乖巧的未入等的小丫鬟,余下的则从钟妈妈所负责的随侍处挑选。
安置好了服侍的人,配好了钟庆轩的基础编制,接下来则是围绕蒋氏生产与将来养育孩子做准备了。寻访产婆、助产的妇人,乳母、养娘,这样的活计交给巩妈妈和孙妈妈是极妥当的;孕妇所需要的补品、补药,一部分交给厨房里冯妈妈,让她单开一个灶台照应,另一部分则交给钟庆轩里的人手,应该也不需要额外操心。
但和光园里人多眼杂,未必所有的妾室都对即将临盆的蒋氏抱持善意,娉姐儿虽然内心深处并不欢迎蒋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却也不能坐视受她管辖的妾室们做错事情。冯妈妈年纪大,任务重,钟庆轩里又是临时搭起的草台班子,若无一个既老成又懂得孕事的老将坐镇,娉姐儿也不能放心。
可谁是合适的人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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