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三,郦府摆酒请客,为两件事志喜,一是府上四姑娘的满月礼,二是四姑娘生母开脸抬为姨娘,延请了相厚的亲故,小小地热闹了一场。
次日的晨定省,算是蒋姨娘头一次在“同僚”面前正式亮相,满满一屋子的女眷,十几双眼睛巴巴地望着她,目光含义丰富,在鸾栖院上演了一场眼神版的刀光剑影。
蒋姨娘扶着新一任偎红的手——月子期间,果如鬓云所料,蒋姨娘借口偎红粗手笨脚,将她打发了,另外从随侍处挑了个新的大丫鬟,仍取名叫偎红。旧一任偎红就到了随侍处打杂,用回了过去的名字,上下仍呼之为“大妮儿”——并未怯场,仍然用娉姐儿所厌恶的那种由下而上睇视的目光,挨个儿打量在场的一众妾室。
洪姨娘与韦姨娘皆是不为所动,蒋姨娘虽然跻身姨娘之位,但和她们一样,都是生了女儿,论资历又越不过她们去,论出身——她们虽然不知道蒋姨娘的来历,但若是如陈姨娘一般的清白良家,肯定早就高调地喧嚷开了,如此低调,多半出身也并不体面。故而蒋姨娘的出现并不会影响洪、韦二人的地位,因此她们是最安之若素的。
原本陈姨娘也是一样,但小雀儿事后肯定是向钟家通风报信了,蒋姨娘坐月子的这一个月以来,陈姨娘那张清雅的脸上凭空多了几丝愁云惨雾。此时此刻也是一样,她眉宇间笼罩着淡淡的阴霾,蒋姨娘见礼的时候她也只是冷漠地点了点头,连一句“妹妹”都没有招呼。
而以黎氏为首的一干通房们,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尽管娉姐儿没有向她们过多地介绍蒋姨娘,但她骤然出现又骤然临盆,都不难猜出她是老爷的外宅,是在外头怀了孩子进的门。
她们这些通房在深宅大院里守着夫人的规矩,难得伺候老爷一回,转头就是一碗避子汤。可蒋姨娘呢,山高皇帝远,在外头逍遥着,怀了孩子大剌剌到这富贵窝里吃香的喝辣的。若大家是在同一起跑线上拼肚皮,蒋姨娘肚皮争气,大家心里还平衡些。可她是这样投机取巧来的,凭空凌驾于众人头上,大家心里都很不服气。
就连最老实温驯的苏氏,看向蒋姨娘的眼神中都有几分酸涩。
倒是贺氏注意到蒋姨娘那产后丰腴中不失妖娆的身段,以及那似曾相识的妩媚眼神,娇艳的面庞上流露出一丝诧异,嘴角也挑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贺氏约摸是看出来蒋姨娘曾是她的“同行”了。也不知道她会怎样做,是继续替蒋姨娘隐瞒着这个秘密,还是不动声色地在和光园里透露出来,引得人尽皆知?
只要秘密还被限制在和光园内部,娉姐儿其实并不介意众人知晓蒋姨娘的身世。实则这件事哪怕被传扬到和光园以外,应该觉得丢人的也不是娉姐儿,而是郦轻裘。只是若传扬得太远,就苦了还在襁褓中的绛姐儿,有这么个出身低微的生母,将来长到十来岁与闺秀们交际,难免被人看不起,往后说亲出嫁,也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以贺氏的性子,既然发现了这个秘密,若能轻轻揭过,就不是她的作风了。
娉姐儿略略撇了撇嘴,也不去提醒什么,见众人已经与蒋姨娘见礼完毕,就吩咐道:“蒋姨娘往后就领着四姑娘住在钟庆轩了,大姑娘、二姑娘与三姑娘若是要去看望妹妹,自管去便是,蒋姨娘若有什么不懂的,也自管去问园子里的姐妹。”这相当于是当众宣布解除了钟庆轩的禁令,正式承认蒋姨娘和绛姐儿是和光园的一份子了。
待到众人散去,娉姐儿就如常到东花厅打理庶务。办公期间,她留心了一下陈姨娘的脸色,果见愈发沉郁,心中不由地暗自好笑。
结束了一上午的办公,娉姐儿惯例慰劳了一下东花厅常驻的人员:“你们都辛苦了,下午在东花厅额外加一餐细点,无论是上午当值的还是下午、晚上当值的,都可以过来用点心。陈姨娘也辛苦了,月底采买胭脂水粉的时候,许你在份例之外多挑两样。”
在东花厅当值的多是些少女,很少有不喜欢甜食的,听说会布细点,厅堂内顿时传来一阵欢呼。少女们轻盈的喜悦,就将陈姨娘的低沉衬托得愈发显眼,娉姐儿不置可否,慰劳完毕,就径自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就在她将要走到花厅尽头的时候,陈姨娘终于低声地启齿:“夫人,妾身有事想同您说,能否随您到鸾栖院叨扰一番呢?”
娉姐儿停下脚步,心中暗道一声“终于”,转过身来的时候却显得十分从容,眉眼间笑意盈盈:“有何不可呢?”
到得鸾栖院,陈姨娘在娉姐儿下首坐了,丫鬟奉了茶,陈姨娘将茶盏捧在手里暖着,氤氲的热气蒸腾,愈发显出她眉目秀雅,眼中好似汪着一潭清泉,配合着一对紧蹙的秀眉,的确有一种娉姐儿不曾在旁人脸上见过的情致。
她不由地暗自赞叹了一句“好颜色”,神色愈发和悦起来,笑着问道:“近来看陈姨娘愁眉不展,似乎是有心事?怎么了,可是花房、绣房、宴息处有什么棘手的事?”
陈姨娘闻言,欠身道:“蒙夫人关心,三房倒是一切都好,只是妾身的确有心事,是……是妾身犯了失察的罪过。”
说到此处,她猛地站起身来,余光瞥一眼门边,见门虽然开着,但因为春寒料峭,门帘子还是好好地搭着,外头来往的丫鬟仆妇注意不到屋内的动静,就咬了咬牙,提起裙摆,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谦卑地向娉姐儿道:“请夫人责罚。”
娉姐儿唇边笑纹更深,面上却故作不解:“陈姨娘这话,我却听不懂了。”
陈姨娘抿了抿唇,轻声道:“夫人容禀:一个月前蒋姨娘凭空出现在钟庆轩里,老爷与夫人对此又不置一词,我们这些人私底下难免好奇蒋姨娘的来历,妾身也不能免俗,百般猜解之际,忽地想起来一桩陈年旧事,不由地细细密密出了一身白毛汗。但苦无凭证,又没有对质的勇气,只能自己暗暗思索,所以才愁眉不展,倒是牵累夫人挂心了。”
娉姐儿笑着问道:“既然苦无凭证,陈姨娘何以认定是自己犯了失察的罪过,就这样请罪来了呢?”
陈姨娘闷闷地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动了动膝盖。她身为姨娘,养尊处优多年,早就不习惯对人下跪。如今为了取信于夫人,折节下跪,提的还是个莫须有的罪名,夫人居然没有马上让她起来,反倒安然受了她的跪拜之礼,心中难免有些不悦,却不敢表现出来。
动了动跪得疼痛的膝盖,陈姨娘复又跪好了,语气恳切地答道:“妾身想着小心无过逾,秉着‘疑罪从有’的想头,还是决定到夫人这里请罪,夫人明察秋毫,若能查明事情与妾身无关,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若的确是妾身的罪过,还望夫人念着妾身主动请罪,能够高抬贵手;即使夫人一时无暇查证,妾身坦诚之后,心里也能够安稳。”
陈姨娘说话,还真是圆滑,并且她的这一份圆滑,较之韦姨娘的油嘴滑舌,稍稍多了几分书卷气,显得沉稳恳切一些,配合她柔柔的声调和伏低做小的语气,的确是惹人怜惜。
可惜,娉姐儿并不是如郦轻裘那般的轻骨头,虽然有所感慨,却没有被美人惹人怜爱的情态冲昏头脑,而是老神在在地“嗯”了一声:“那陈姨娘就从头说来罢。”
“……约摸是在一年以前,或者说不到一年,”陈姨娘秀眉微蹙,作思索状,开始了她的叙述,“老爷有一日来看妾身,忽地问起可有什么能干又信得过的下人可以使唤。妾身便量才推举,说了几个名字,老爷答应了一声,又问这些人在何处当差,妾身答了,老爷就不再追问了。事后妾身也没有多想,虽然有些好奇老爷为何问这样的话,但老爷不说,妾身也不敢追问。”
“一个月前见蒋姨娘来,腹中又有了身孕,妾身私心里揣度,猜测蒋姨娘是老爷置的外室,否则何以在外头怀了身孕……”说到此处,陈姨娘小心地看了娉姐儿一眼,见她没有生气,才继续道,“妾身就想,夫人行事大方公允,若是早些知道了蒋姨娘的存在,必然是要将她接进门安胎的。可蒋姨娘足月才上门,多半是老爷错拿了主意,没有知会夫人。如此他要给蒋姨娘预备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光靠老爷身边的几位长随,事情可能办不圆。妾身就联想到小一年前老爷没头没脑的问话,没来由地产生了一种猜测。”
陈姨娘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做什么心理建设:“妾身猜想,老爷特意找了能干又可信的家人,置办了房产,预备了银米供养蒋姨娘。换言之,办这些事的心腹,是早就知道了蒋姨娘的存在的。而妾身为老爷推荐人选却又不察,虽是无意,却也实在有失察的罪过,故而寝食不安,特来向夫人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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