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夜,树摇泼墨,风鸣管弦,飞虫在草丛间此起彼伏地吟唱,搅乱了天边闪烁的繁星。
冷壁之下,自鸣钟静默地指过戌时三刻。灯苗鬼火一般跳跃着,拉扯得人影硕大,如薄纸左右翻颠。书房中充满郁结的空气,压得林天炀几乎无法喘息——这里是曾经的蜀王宫。自朝天门外解散兵马,他被一路护送入川,便与随行的十余名侍从、大臣囚居于此。天炀支开轩窗,凭棂俯望,西面一角浅波,曾是番僧游涉,口念“摩诃宫毗罗”。摩诃古池苑,一过一消魂。年光走车毂,人事转萍根(注1)。少陵野老之清溪白鹭,花蕊夫人之玉骨冰肌,百年沧桑变幻,尽入水门浊泥(注2)。至大宣立国,皇子林椿在蜀宫原址开府,以“蜀之为邦,在西南一隅,羌戎我所瞻仰,非壮丽无以示威(注3)”,将王宫修建得堂皇至极。奈何大厦倾塌,永镇西陲终成虚话。咸嘉末年,张全寿攻陷四川,族灭蜀王,占据王宫,待宣军临城,自知大势已去,竟于撤退前颁下“堕城令”,从宫殿至市肆均遭焚如……百年藩府,万民脂膏,一夕之间化为乌有。江永光复成都,将川中军政、民生次第整理,并不以重建王宫为急务。后继者一皆循此缓急,就在天炀入住前不久,才勉强拼凑出宫城的大致规模。
王宫在茂草密林下酣睡,偌大庭院阒静空冷。黯淡的星光将不远处的宫殿楼阁融合为戏台,几台整本大戏唱罢,丝竹淡出,氍毹重理,静待着当世正角粉墨登场。
而他林天炀被邀来此,不过做台前不甘心的看客罢。
有跫音响自廊下,天炀转身警视,见他的首辅褚健与翰林学士沈潜联袂而来。
“臣等参见陛下。”
“快请起,”天炀走回桌前,挑亮案上的油灯,“二位入夜前来,不知出了何事?”
桂王生得文秀俊朗,被烛光压灭了举手投足间的风流态后,将褚健们的愁苦反照在脸上。“回陛下,江霖递来拜帖,请与陛下从速一见。”
“‘甚春归无端厮和哄,雾和烟两不玲珑。算来人命关天重,会消详、直恁匆匆(注4)’,”拜帖呈至天炀面前,他没有去接,只是苦笑道,“我应该在承运殿见他,还是在寝宫等他?”
承运殿召见,仍是君臣。寝宫会晤,便要谈进退生死了。
一辆马车静停在红墙下,时值黄昏,武侯祠的人烟已经寥落。赵晳坐在茶铺里,默然打量来人半晌,直到与江霖投来的目光相撞,才将最后一块花生糖塞进口中,施施然走到众人面前。
“诸位一路辛劳,赵晳在此恭候多时了。”
赵晳乃赵举与江颐之女,碧玉年华,却是一袭黑缘素色氅衣,作儿郎打扮——这在川蜀缙绅之家中并非罕见,惟其穿着尤为飒爽,不愧为总督离川后“总摄省中诸政”的“小监国”。
岳旻躬身施礼,半开玩笑道,“赵二小姐一日二日万几,不劳三顾草庐,我们就将卧龙先生送来了。”
赵晳与江霖相视一笑,“欲以西南一隅竞逐天下,光靠卧龙可不够。诸位皆才高忠义之士,合当倒履、扫榻相迎,”她与众人一一见过礼,“岳公方誉已在府中设宴为大家接风,赵晳着鞭悔迟,只好另寻叙情言欢之日了。”
岳旻听出话外之音,“二小姐今晚不愿赏光?”
“些许机务,需借霖弟一用,”赵皙狡黠地眨了下眼,牵了江霖就往武侯祠——实则汉昭烈庙中走去,“车驾在门,尚祈诸君自便!”
姐弟两溜溜湫湫的身影倏忽消失在红墙内,岳旻不及劝留,无奈道,“如此着急?”
江千里笑道,“‘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注5)’嘛。”
杜工部忠弼君王之语,却被千里捏作三代禅让之辞。岳旻拊掌连连叫绝,“由来只听‘君命召,不俟驾行(注6)’,倒是头回见‘废君位,不俟驾行’的。也罢,就当用同云换了辆马车,”他耸耸肩,又向众人拱手道,“府上已备薄酒,不知朝宗兄、去非兄和陆小兄弟可肯枉驾,许小子略尽地主之谊?”
到底出身妓家,满口郑卫之声,偏有些市井灵通,叫人敬重不得又小觑不得。褚健侍奉过三代桂王,仍难看清新主的真实面目,遂只谨慎答道,“昔日隆武帝拜江永为太傅,每于朝会后移驾文华殿,咨以富民强国之道。陛下何不循其故事,往燕居殿召见来人?”
宣朝亲王府与皇宫形制相近,而规模略小。褚健所言之“燕居殿”,正与皇宫中的文华殿对应,为藩王讲经论史、咨诹善道之所。沈潜听罢,心中一声冷笑,对方来势汹汹,欲免一死,唯俯首容顺而已,强摆帝王之谱何益?“朕!朕!狗脚朕(注7)”!
林天炀神志尚清,也不以褚健之言为然,“方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何强项为?但求保全身家,已是二祖列宗在天护佑了——沈学士意下如何?”
“先时朝天门外彩棚高搭,总督府迎迓之意阖省共见,纵要食言而肥、自损声誉,也不当交由江霖为之。若称宣道陵迟、胁令禅授,黄钺九锡亦非旦夕可备——煜阳出川,江霖乍到,何必急此一时?想来另有要事,陛下不妨于存心殿暖阁会之。”
天炀面露称许之意,“学士所言甚是!依沈卿看,江霖乃何等样人?”
浙江局势安定之后,沈潜曾数次拜谒四明山,却从未见过江霖——理由固然有之,不是随祖父出城访友,便是同祖母下山赶集,或者索性久睡未醒、卧床养病,总归无缘与他会面。彼时沈潜全身心投注于应付江永夫妇的问询,今日被天炀问起,才怀疑是二老刻意为之。难道……沈潜正自疑惧,被天炀连唤两声,方躬身作答,“回陛下,臣从未见过江霖,”他沉吟片刻,又补充道,“却知江公非侈然自负之士,教养孙辈,并不唯肖己是谋。”
沈潜早闻江霖颖悟绝伦。三岁那年,小儿偶见河图洛书,忽对祖父说,“圆者《河图》之数,方者《洛书》之文”。江永大为惊异,又试他易学象数若干,皆无差错。不久后,复沉迷神鬼志异,每日缠着祖父讲说《夷坚志》,听完一遍,即能复述,与来访者随资谈说,遇有遗忘,还能信口补充。江永将他视若珍宝,食则同盘,寝则连床,出则携手,然见江霖生来体弱,犹惧孙儿早慧易夭,故取小名曰“阿寿”(注8)。沈潜对岭南之事了解甚少,看待江霖,犹在“青出于蓝”与“大未必佳”间迟疑。“使此子肖祖,可晓理而商酌之;使此子肖父,可动情而导行之,”林天炀已回存心殿中,褚健候在檐廊下,与身旁的沈潜说道,“唯恐此子才性天成,譬空山灵果,无所窥巧而解迹,更不知何所见容。”
褚健知江永于事功著述,知江颢则多由听闻。沈潜向他偶有提及,却不愿听他信口比论,“刘禅岂如昭烈,孔明何似父祖?”在蜀言蜀,沈潜皱眉反驳道,“泉水出山,冷暖清浊自有评断,我等拭目安待便是。”
正谈话间,两粒人影沿神道向他们走来,数着脚步放大,幻化为躬身引导的内侍与负手跟随的少年。沈潜的呼吸骤紧,身体如上弦般摇颤起来——昔人已殁,悲悯之眉目犹在,庄肃之情态犹在,尘封的回忆再次苏醒,一刻不停地将他鞭挞。若江霖此刻看向沈潜,当见彼苍白面容中惊惧的双眼,但是他没有——江霖目不斜视地走进殿中,宛如廊下之人俱不存在。
“三月初,周琛引兵迫桂王妃行驾,威武伯傅复、大学士吴春枝、总兵汪硕画挽救不得,一皆殉难。王妃义不受辱,携世子大骂投江而死,”江霖把一对金镶宝石镯摆到林天炀面前,那是从溺毙的王妃腕上取下,被周琛拿来交换了三名萨族俘虏,“殿下,还请节哀顺变。”
金器失主,被江水浸泡得冰凉。林天炀摩挲着熟悉的宝石,面上血色抽尽,颓然倒在座位上。当初景兵临城,他抛下产后虚弱的妻子与襁褓中的婴儿仓皇就道,便应知乱世浮萍随逝水,玉簪中断再难合。沉重的金镯冲压着他的胸腔,剧烈抽搐,不由挤出两行热泪。可天炀看到江霖倦劳的神色,却不敢继续哭了——既为薄情郎,事后的追悔与哀恸只让人生厌,“亲王乐过天子,非宗庙倾危,百官泣血拥戴,我何有意于皇位哉?以巢、由之身被尧、舜之服,焦兵劳民,忧文悼武,年未弱冠,华发早生。今失妻儿,是天地、祖宗欲亡我也!只愿林家有一庶宗,能缵鸿名而雪高庙,则天炀死亦何憾!”
口中叫苦,却不无试探之意。昔者南京城陷,江颢一家三口殉国,朝廷感之,追封江云为南阳郡王,由其弟江霖袭爵。及至林世炯践祚,广赐天恩,重启因谋反除国的晋王封号,进江霖于“秦、晋、楚、齐”四位一等亲王之列——齐王林榑多行不法,为成祖所废,后代俱为庶人;秦王林存溱咸嘉间降于顺朝,献土献财,苟全性命而已;楚王林华奎不愿毁家纾难,在张全寿攻破武昌后,被投入长江而死。由此观之,江霖之尊,实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到底不算林家宗脉。林天炀三句不离“祖宗”、“宗庙”,正为强调自己的无上正统。江霖神色不变,“篡逆未已,犹戮高、武之子孙,此齐明凶悖之行也。桂王呜咽流涕,欲哭倒宗社否?”
一语惊天,图穷匕见。江霖不认林天炀自立为帝,故只称“桂王”,将他比作齐明帝萧鸾,已近乎面斥啐骂:南北朝时,南齐西昌侯萧鸾以宗支受武帝遗诏辅政,连续废杀郁林王萧昭业、海陵王萧昭文后篡位称帝。为巩固皇位,他大肆屠杀叔父、齐高帝萧道成及武帝萧赜的子孙。当时的宫人每见他点燃香火,哭泣流泪,便知第二日必有宗亲受诛——语及近朝,大宣神器易主,燕王一脉由大宗变为小宗,天炀妄图践祚,便是以支庶篡历。唐桂相争,逼迫绍武帝逃亡缅甸遇害,又与萧鸾异代而同规。江霖身上留着平阳长公主的血,见母系无一生全,如何不耿耿于怀,弗愿与他共之天下!
江霖孑然一身,祖辈、父母、兄长的遗馈却让他比世上任何人都富有。天炀哑然,不知如何应对他的诘问,但听江霖继续说道,“秦汉以后,帝制太浓,使篡弑接踵。伤哉此位,至苦至危(注9)!今日侥幸得之,明日倾家失之,何益哉?桂王既知时务,当知宣祚衰尽,坠典难兴。使速逊位,则长有富贵,社稷获安,若仍执迷不悟,只好运琢棘杖,但为国耳。”
“识时务”三字无比刺耳,再次提醒天炀他为保全性命,不惜抛妻弃子。而“运琢棘杖”之讽刺,犹在“时务”之上。向时太(河蟹)祖林元乾诛虐大臣,太子谏之,令其不喜,翌日将长满尖刺的棘杖投向地面,命太子捡起进呈。太子不能下手,被责骂道,“汝不能执吗?我替你除去杖上之刺,教你坐稳江山,岂不美哉(注10)?”谁料到三百年后,自家子孙也成了棘杖之刺,要被旁人“运琢”除去了。
浩瀚的无力之感漫过天炀心头,君以此兴,必以此亡。何况桂藩王爵本由江永保全,今为其孙夺去,天也。他的双腿发软,颤抖的膝弯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径直向地面滑去,“微眇之身,不敢托于王侯之上,甘愿削去帝号,禅位让国。伏望明公垂念,不忍臣三百余年宗社遽至陨绝,曲赐存全,则林氏子孙,世世有赖,不敢弭忘!”见江霖无动于衷,压抑的呜咽终于变作恐惧的嚎啕,“天炀自知罪孽深重,百身莫赎,不敢有晋恭‘不复得人身’之辞(注11)。唯以此生敬奉真主耶稣,岂夺个人性命,亵渎无上圣灵。万请明公以剑刺我,以火焚我,使我灵魂蒙受拯救,于天国得享安息!”
他定要撕碎自己的颜面,引来褚健、沈潜匆匆入殿,填进满目震惊,“万乘之尊,岂可受此强辱?江霖,尔有分毫人臣之礼乎?”
江霖于人事疏离,骨中透着几分不知由来的凉薄。他兀自倒了杯茶水,一面观察三人如何捶胸顿足、如丧考妣,一面独自品尝那份浅薄的荒谬与旷古的孤独,“无甚新君,秦汉以下之帝制,待阁下逊位以终。”
褚健忘记去搀扶天炀,涨起颈间的青筋抗辩道,“民者亲亲而爱私,务胜而力征,藂生群处而悖乱。故天命立君,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令万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长,群生皆得其命。使无君上定分止争,生民何得乐群而胜物(注12)?国之所以存者以有民,民之所以生者以有君(注13),使令天纲颠坠,国事灰粉,匪朝伊夕,公子宜慎思量!”
“农植嘉谷,恶草是芟(注14)。刮骨以去毒者,何思量为?”
废帝的惊骇之语,落在江霖舌尖,竟不过如家长里短。一层冷汗蒙上沈潜的后背,他努力稳住心神,试图用现实的困境劝服激进的理想,“秦有救楚之劳,魏有存汉之功,非势不能倾,仁义故也。方今大寇未平,人心思宣,使暂缓废立之端,恩结江南之心,后福亦无穷也。公子其无意乎?”
曹操本为汉臣,生逢大厦之将倾,始于勤王,终至陷天。秦楚曾是友邦,应包胥之请代却吴师,覆楚者亦是此秦。沈潜以两事做比,将己方的底线一退再退,明乞江霖事缓则圆,暗劝天炀包羞忍辱。江霖的目光转落到他的身上,恍然的神色一闪而逝,依旧轻描淡写道,“华夏久困君主之专(河蟹)制,秦汉以下。始焉一非常之豪杰,假精悍之兵马,揽一国之实权,以己为主而天下为客。屠毒天下之肝脑,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注15),致令四海无地而得安宁。终焉一非常之豪杰,承暴动之后,以倍蓰之强力拯沉痼疮痍之世、合四分五裂之民,力不能收,则滥权虐民更甚。如此循环往复,岂欲杀尽天下人乎!是故君不能存留,权不能无制。若殿下主动辞位,仍以待胜朝亲王之礼厚遇之,何必以俄顷淫(河蟹)乐易无穷之悲乎?”
沈潜还想争取,“外敌环伺,清内何急于一时?李默、元烨犹帝顺、景,倾举国之力以逐鹿。赵公念一时悠悠众口,计长远家国复兴,亦不当擅行废立,糜烂江南士心!”
“二十一册史书,但见君亡其国,何有民亡之理?问鼎中原事,汝等姑袖手观之!”江霖见众人哑口,举步走向屋外,迈过门槛,略停一步,“昔以千万百姓之血汗成此王宫,乃太(河蟹)祖肇基南服之遗惠也。望阁下敬惜爱护,勿蹈阿房之悲!”
注1:引自宋代陆游《摩诃池》。
注2:意象引自唐代杜甫《晚秋陪严郑公摩诃池泛舟》:“莫须惊白鹭,为伴宿清溪。”及后蜀孟昶《玉楼春》:“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水门浊泥”则是指到了宋代,摩诃池的水门(摩诃池入蜀宫处)已经淤积为平地,且池水也污塞干涸了许多。
注3:引自明太(河蟹)祖朱元璋向景川侯曹震所下谕旨。
注4:引自明代汤显祖《牡丹亭·闹殇》。
注5:引自唐代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注6:引自《论语·乡党》。
注7:在权臣高澄的宴会上,北魏孝静帝元善见见被逼饮酒,愤怒之下自称“自古无不亡之国,朕安用生为?”高澄听后愤怒地回应:“朕!朕!狗脚朕!”并命令随从殴打元善见。?
注8:事例借鉴自明末黄宗羲《亡儿阿寿圹志》。
注9:引自明末《隆武皇帝亲答监国鲁主御书》。
注10:典故引自明代徐祯卿《翦胜野闻》。
注11:刘裕篡晋后,叫人鸩杀晋恭帝司马德文。面对毒酒,司马德文拒绝说:“佛教教义中说,人凡自杀,转世不能再投人胎。”兵士便将他挟上床去,用被子蒙住他脸面,用力扼死,然后跳墙而去。
注12:借鉴自《商君书·开塞》、《荀子·性恶》及《荀子·王制》。
注13:引自宋代欧阳修《五代史记序》。
注14:引自明代刘基《伐寄生赋并序》。
注15:引自明末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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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风云际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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