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合卺酒来了

云州近日发生了两大奇事。其一,正一品镇国威武大将军何辨惑杀鸡用牛刀,亲自领了精兵来剿匪,把云州城外一众大小贼寇一网打尽。其二,正一品镇国威武大将军何辨惑屈尊纡贵,亲自做了谢知州千金谢小姐与白瓷公子何疾之的婚礼的主婚人。

据说何辨惑进了何府做客,与何疾之一见如故,要认何疾之作义子。何疾之连连拒绝。何辨惑不强人所难,但也不肯作罢,便成人之美,出面以何家长辈的身份向谢延提了亲。谢延拒绝不得,只好应下。

何辨惑像是怕谢家出尔反尔似的,三书六礼过了多久,他便在云州城中住了多久。只等到何疾之亲迎谢羡青的那一天,喜滋滋地坐在何府的主座上,见证了这一对新人的三拜。

何疾之财大气粗,迎亲的那一日铺了十里红妆,声势浩大,是云州城中的百姓从未见过的阵势。

比起眉开眼笑的何疾之和何辨惑,谢延的脸色铁青,在喜庆的正红之中显得格格不入。何辨惑胡乱拉红线,倒叫谢延在姜岁寒面前里外不是人了。不过转念一想,何辨惑出面证婚满城皆知,得罪姜家的乃是他何辨惑。

思及此,谢延微微松了一口气,脸色比方才好了些许。

何疾之舍得砸钱,给足了谢府面子。一整套繁琐的仪式结束,已是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

见何疾之摇摇晃晃地从门外入了新房,喜娘笑容可掬地迎上去,道:“何公子莫醉了,还要掀盖头呢。”说着,引着何疾之到床榻边,端了放着喜秤的木盘过来。

何疾之拿起喜秤掀开了盖头的一角,一副笔墨丹青般的面容便徐徐显露在了眼前。平日里谢羡青略施粉黛,或者干脆清水芙蓉,都足以令何疾之驰魂宕魄。如今的谢羡青描眉画眼,梳云掠月,何疾之竟然生出了神妃仙子入红尘的心思了。

这般好的女儿,谢延要送去给姜岁寒做第五房小妾?何疾之回过神,在心里啐了谢延一口。

喜娘看着何疾之发愣的神色,又瞥了一眼端庄地坐在喜床边的谢羡青娇羞的模样,暗道二人珠联璧合。盯着这对养眼的新人看了一阵,喜娘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新郎官,合卺酒来了。”

何疾之闻言,转过身接下喜娘送来的两个瓢,伸手递了一个给谢羡青。

瓢里盛的是米酿。何疾之入口就喝出来了。恍惚间,何疾之想起那夜谢羡青捉着自己的手往她脸上放,要自己试试是不是肤如凝脂。那时何疾之太紧张了,没敢真的去感受。

思及此处,何疾之从瓢间抬眼偷偷看向谢羡青。新房的烛火明黄,新房的陈设鲜红。红与黄摇曳生姿,映得谢羡青眉目盈盈,唇齿生辉。目光瞥过她的脸颊,果然是冰肌玉骨,杏脸桃腮。何疾之不自觉地动了动喉头,而后欲要收回目光,将瓢中的酒尽数喝下去。

但是偷窥的目光没有收得干净。电光火石间,二人四目相接。像是参与商同在天际,像是朝菌得见晦朔,像是蟪蛄历经春秋。人世间星移斗转,光怪陆离,沧海桑田,但此刻终于没有什么抵挡在谢羡青与何疾之的身前。

“咳……”何疾之一紧张,米酿便呛入喉中,没忍住咳出了声。

看着她满脸通红的模样,谢羡青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扶过何疾之的身子,温柔耐心地为她顺着气。

喜娘见到眼前二人相互扶持的场景感慨万分。礼已成,喜娘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何疾之没几下便好了,看着谢羡青着急的样子,笑道:“方才只是被酒辣到了,无妨。”

谢羡青闻言,暗叹何疾之说谎成性。刚刚何疾之的目光自己不是没看到。米酿辣喉?恐怕只有谢羡青这样的傻子才愿意相信。

她看着何疾之一身喜服手足无措的模样,微微叹了口气,心中一下子情绪上涌。“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谢羡青呢喃道,想起此前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最后却得偿所愿地嫁入何府,竟有些五味杂陈。

何疾之看谢羡青流下泪来,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她连忙凑过去搂住谢羡青的身子,一边为她擦泪,一边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说:“如槐莫哭。你捏一下我的脸,我是勿正,今日种种都不是黄粱一梦。”

谢羡青泣中带笑,一头扎进了何疾之的怀中,道:“那我也是真的要照顾你了,小花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谢羡青的唇角擦在何疾之光洁如莹的脖颈,红润的口脂在上面留下了细碎的嫣红。

微小的动作激得何疾之周身一僵,感受到谢羡青温顺地依偎在自己怀中,何疾之才放下了心,全身心地拥住谢羡青。二人便静静地听着红烛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声响。

何辨惑在次日一早就起身要告辞。何疾之待何辨惑如父,领着谢羡青去给何辨惑敬了茶,又留何辨惑用了午饭,才肯送他出城。

“难怪何公子一定要求娶谢小姐。”见过聘婷绰约的新妇,何辨惑临行前在何疾之耳侧小声笑道。不待看清她耳根的绯红,便翻身上马,道:“后会有期,何大公子。”何辨惑朝何疾之抱拳,然后扬鞭策马而去。

何辨惑走后,何疾之也骑着马慢悠悠地往何府走。待到何府门前,已是日头高照。

“夫君回来了?”谢羡青笑嘻嘻地迎上去,改口改得极快。

“嗯……”反而是何疾之还未适应这个称呼,顿了顿,“还是别唤我夫君罢。”

谢羡青笑了笑,道:“知道了,勿正。”

二人并肩入了正厅,何府的仆人已经把饭菜摆到了桌案上。

“你一去便去了一个上午,快些来用饭吧。”谢羡青引着何疾之坐到桌边,为她布好碗筷,又将一个小瓦罐摆到何疾之的身前,“这是我为你煨的汤。”

“你亲自煨的?”何疾之闻言来了兴致,凑到陶罐的口子那里狠狠闻了一口,一股醇厚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里面隐隐还有药材的味道。乃是一盏人参乌鸡汤。

谢羡青得意的扬了扬下巴,道:“当然。不然我怎么敢信口开河与你约法三章?”因着体弱的小竹马何疾之,谢羡青在家里翻了好多年的医书,在食补方面已经颇有心得。

“嘿。”何疾之笑出了声,“我以为你说要照顾我,是为了让我答应与你成亲呢。”

“自然不是……”谢羡青咬唇轻声应道。若是何疾之肯,谢羡青愿意照顾她一辈子。

想起那几日在谢府里自己日日哄着喂谢羡青吃粥喝汤,何疾之也起了玩笑的心思,心一横,道:“那就好人做到底,喂我罢。”

谢羡青闻言抬起头来,看着何疾之笑意盈盈却不像玩笑的面色,从善如流地接过瓦罐,送了一勺汤汁到何疾之的唇边。

何疾之低头看向谢羡青递过来的汤,一张嘴便喝了进去。垂眸间,目光轻轻拂过了谢羡青弯月一般的柳眉、清澈如琉璃的双眸、高挺而玲珑的鼻子,一直到那含苞欲放的朱唇。那夜旖旎缱绻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心间,何疾之面颊发热,有意识地错开了谢羡青送过来的第二勺汤汁。

何疾之接过玉勺,不敢去看谢羡青,道:“你也饿了,先吃饭,这汤我自己来吧。”

两人便坐回了原处,吃起菜来。

“三日回门,谢大人和谢夫人可有什么喜欢的物事?”何疾之扭过头问谢羡青。

谢羡青想起出嫁前谢延的气急败坏,有些忧心何疾之陪自己回门无异于羊入虎口,道:“其实也不必回门的。左右我与谢府只有一街之隔,我若是想家了还是可以时时回去的。”

“不可。”何疾之拒绝得干脆,“不管怎么说,你与我终究是成了亲,若不把这些礼节做足,便是我亏待了你。”

谢羡青松了口,道:“好。”

回门那日,两人压根没见着谢延。谢羡青在何辨惑的撮合下如愿嫁给了何疾之,谢延明面上没有做太过分的事,私底下已经不把谢羡青当作女儿了。于是谢羡青与何疾之便一道拜访了谢曹氏。

“娘。”谢羡青在偏厅见到了谢曹氏,轻声唤了一句。

何疾之把手中的礼物交给门口的小厮,朝着谢曹氏恭敬地行了个礼,也喊道:“晚生何疾之,给娘请安。”

谢曹氏看着何疾之斯斯文文的模样,心里生出几分欢喜。“疾之呐,我的宝贝女儿为了嫁给你,在谢家挨打挨骂,受了不少苦。得亏苍天有眼,何将军来了趟云州,才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往后余生,莫要亏待了她。”

“娘,你在说什么。”听见谢曹氏把自己一直瞒着何疾之的事情给抖落出来,谢羡青心里一慌便要让谢曹氏别再说了。

“不是么?”谢曹氏不满自家女儿不愿让何疾之知道这些事情,“你自己说说,你在祠堂里跪着,任你爹怎么骂怎么打,都不肯退步,一直说非她不嫁。你爹铁了心要把你嫁给姜岁寒,我都怕你去……去寻短见。”谢曹氏说到后面有些哽咽,一想起那段时间三魂没了七魄的谢羡青,便心中抽痛。

何疾之把谢曹氏零零碎碎的话过了一遍,心中意识到了什么,却是又惊又喜,又悲又忧。她在心底叹了口气,掀起衣袍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道:“娘且放心,晚生必当倾我所有,对娘子珍之,重之,怜之,惜之。”

谢羡青闻言,心知何疾之这般是为了宽慰谢曹氏,但见她郑重其事的模样,仍旧忍不住心下动容。

谢曹氏看着眼前的后生,拭去了眼角的泪痕,哑着嗓子开口道:“疾之,你快起来罢。你们二人在一起,实属不易,一定要同甘共苦,不得舍弃了对方。”

“晚生省得。”何疾之低头道。

谢羡青便走过去将何疾之扶起来,二人相视,一时有些无措。

回何府的路上,谢羡青道:“娘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她不晓得你我二人之间的约定,怕你待我不好,所以有此说。”谢羡青为自己掩饰了一番。

“我知道。但她说的是真的,你受苦了。”何疾之转头看着谢羡青,“我说的也是真的。往后三年,我会尽我所能珍重你、怜惜你。”

若是只有最后那句“我会尽我所能珍重你、怜惜你”,谢羡青此刻一定欣喜若狂。可是一旦加上了“往后三年”,谢羡青便知道何疾之将界限划得清得不能再清了。

何疾之在成亲那日骗了自己。哪里不是黄粱一梦了?只是这个梦一梦三年罢了。但三年还很长,总归是比此前给自己定下的,从春天到秋天要长得多的。

谢羡青在心底叹了口气,她看着漫长的夜色,随何疾之亦步亦趋地往前走。走了好久好久,才轻声吐出个字,她说:“好。”

1.“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孔雀东南飞》

2.“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张岱《陶庵梦忆序》

(同样是对于梦,一个唯恐其不是梦,一个又唯恐其是梦,但他们作为痴人则是一样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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