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时分,第一缕朝阳爬上鸱吻,鎏金的门钉霎时亮得晃眼,丫鬟们端着铜盆走过抄手游廊。
膳厅内,褚明棠睡眼惺忪后的正往嘴里送着热气腾腾的蟹黄汤包,汤汁在瓷勺里凝成琥珀色。
褚明棠吃的正欢,陡然间注意到褚明阳竟不在,她疑惑问道:“爹,娘,阿兄呢?”
章琪白了一眼褚明棠,“你现在才发现你阿兄不在啊?亏得阳儿这么疼你。”
褚淮搁下银箸上的半片酱鸭,开口道:“你阿兄有事去华洲了,棠儿找你阿兄有事?”
“没有没有嘛,我就是关心关心阿兄。”褚明棠鼓着腮帮子摇头。
往日一从皇宫回来,褚明棠就喜欢和她这个整岁在外打仗的兄长黏在一起,连褚明阳找昔日同窗叙旧都要跟着。
可今时不同往日,今时阿兄知道的太多。
褚明棠不抬头还好,一抬头就把眼底的乌青暴露个干净。
褚淮皱了皱眉头,厉声问道:“棠儿,你昨夜是几时睡的?”
章琪闻言也放下来手中的龙井虾仁粥,睁大眼睛去瞧褚明棠眼下的黑眼圈。
褚明棠镇定自若“我早早便歇下了,就是刚从宫里回来,有些认床,所以就没睡好。”
褚淮和章琪就这么静静的瞅着褚明棠,满眼的不信任。
一整个膳厅只有褚明棠吃东西的微弱声音。
褚明棠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一口气咽完口中的食物,眼瞅着就要被噎的上不来气,一旁的小柔连忙给褚明棠倒上温热的红枣茶。
褚明棠这才说上话来“爹,娘,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但女儿真的没事,太傅府下药的事也都是误会,是我旧疾发作,陆砚清他不知道我的房间在哪,所以才把我抱去他那的。”
章琪收起意味不明的神色,语气严肃“我不知道你为何替这个人打掩护,也不知道你到底喜不喜欢太子,娘要告诉你的是,你若一直瞒着,宫里的赐婚圣旨迟早会下来,提前你们的婚约。”
话音刚落,一道浑厚的嗓音响起。
“圣旨到--”
“淮王府嘉宁郡主接旨。”
褚明棠跪在地上,心里欲哭无泪。
章琪偷空瞧了一眼褚明棠,在褚明棠看来那好像在说:你要是敢怪你老娘我乌鸦嘴,老娘就打断你的腿。
皇帝身边的范公公尖利的嗓子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王室之隆,必资贤媛以襄内治;天家之庆,端赖嘉偶而衍福基。观太子陆砚清器宇轩昂,仁孝纯笃,夙承庭训,夙夜勤修治国之道,允称社稷之重器。郡主褚明棠淑质天成,温婉贤明,礼度娴雅,德言容功皆备,堪称闺阁之典范。
今朕念二人年岁相当,德才相匹,若结秦晋之好,必能琴瑟和鸣,共襄家国。特赐太子与郡主缔百年之约,择三日后完婚。自此朱邸联辉,凤阙增彩,上以彰宗庙之庇佑,下以垂王室之懿范。
礼部恪遵朕命,速办婚庆诸事,毋得怠忽。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褚明棠接过圣旨,恭敬的准备送范公公离开。
不料范公公复又开口:“郡主,老奴身后是陛下给您的见面礼,聘礼会由太子殿下亲临接亲时送来,老奴先退下了。”
褚明棠这才注意到,范公公身后跟着数量朱漆描金雕花礼车,只是这架势哪是什么见面礼,这根本就是官宦家娶正妻的派头嘛,褚明棠简直无法想象自己得赔上多少嫁妆,看来父亲母亲这次得大出血了。
东厂的太监们身穿圆领红袍公服,一箱一箱的把礼品抬入内院,箱子沉重,皇帝一点都没作假,每件箱子都塞得满满的,太监们累的额角满是汗珠。
范公公一走,整个院子顷刻炸开了锅,丫鬟小厮们议论纷纷,他们大都不看好太子与褚明棠的婚约,以为这事成不了,没想到今日圣旨都到了府中,还送来了这么多见面礼,可见皇帝陛下对准儿媳妇的重视。
章琪扶着额头,褚淮也没管愣在一旁的褚明棠,伸手扶着章琪到石桌旁坐下。
章琪有气无力道:“我说女儿啊,你如今就是后悔了也没用,你娘我还想多领几年兵,不想惹你姨母不快,你好自为之吧。”
说着夫妻俩像耄耋之年的老夫老妻般彼此搀扶着离开,独留褚明棠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陆砚清知道他爹这么败家吗?
*
三日光景转瞬即逝,天朗气清,钦天监择定的吉日。
晨光透过湘妃竹帘,在褚明棠的喜床上洒下细碎金线。
章琪亲手将九凤衔珠钗插入女儿发髻,指尖触到她耳后那颗朱砂痣,忽然眼眶发热,忍不住伤感:“还记得你六岁那年偷戴我的凤钗,跌在青石阶上,哭着说‘以后要戴更大的’......如今倒真成了。”
褚明棠垂眸不语,嫁衣上的珍珠流苏随着呼吸轻晃。
章琪默默取来个檀木匣,打开递到褚明棠面前,里面赫然躺着一个豆大的黑色药丸。
“吃了它。”
褚明棠刚刚续起的伤感顷刻间荡然无存。
“我亲爱的母亲大人,寻常人家嫁女儿,不是都送外祖母留下来的陪嫁镯子什么的吗?怎么到你这就给个黑黢黢的东西啊!”
章琪又默默拿过一旁放着的凤翎砍刀“喏,这便是你外祖母给我的陪嫁,你要吗?”
褚明棠讪讪然“我还是吃这个黑不溜秋的东西吧。”说着便捏起匣子里的东西,看都没看就塞进了嘴里,好像多看一眼都要多苦一会。
章琪放下手中的砍刀,端详着皱起小脸的褚明棠,“你怎么不问问这是什么?”
褚明棠喝了几口小柔递过来的茶水,回应道:“反正娘又不会害我,知不知道也没什么所谓。”
章琪无奈摇了摇头,这丫头从小便是这样,对于身边的人总是全身心信任,对于不感兴趣的事又总是漠不关心,还以为在宫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能有点长进。
“这是解药,我在你八岁进宫那年就给你下过毒。”
褚明棠怔住,打脸来得太快。
“你爹是探花郎,我虽学问不佳,但武功上乘,这上京能打得过我的人没几个,而你却样样都是吊车尾,你就没怀疑过什么?”
褚明棠点头“怀疑过。”
章琪欣慰的微笑。
“我当时怀疑自己不是你们的女儿。”
章琪:.....没事,都是七星丸的作用...
褚明棠继续开口:“我当时确实严重怀疑这件事,因为在我看的那么多话本子中,没有父母愿意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去那么远的地方,更何况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
“可我早就明白了,娘把我送进皇宫,是因为我是姨母用来牵制娘的筹码,我知道娘没有其他的选择。”
章琪上前一把把褚明棠搂进怀中。
褚明棠一下一下拍着章琪的后背,轻声道:“我从未怪过你。”
又过了会,章琪还没把褚明棠松开。
褚明棠知道虽然接下来的话有些煞风景,但却不得不说“娘,我快喘不上来气了,咳咳....”
章琪这才松开。
“棠儿,往后入了宫,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傻乎乎的信任身边的任何人了,就是太子也不行,娘知道,你现在也没法搞清楚自己对太子到底有没有倾慕之心,不过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往后有的是时间弄清楚。”
“到时候若是发现自己对太子并无感情也没关系,娘有底气让你与太子和平分手,让你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走南闯北,行侠仗义,怎样都可以。”
管事嬷嬷在一旁感动得直抹眼泪,她跟了小姐这么多年,知道小姐的性子,小姐最是讨厌婆婆妈妈的事情,小时候总与夫人作对,如今为了自己的骨肉,也是谆谆教诲,耳提面命,恨不得自己替女儿走了这世间的艰难险阻。
褚明棠微笑点头,芙蓉面上全是少女独有的青涩稚嫩。
章琪缓了会心情,朝管事嬷嬷说了句“让瑞雪那丫头进来。”
管事嬷嬷很快便带了个窄袖劲装配束腰长裤的姑娘,高束马尾,足上是一双薄底快靴,腕间戴着护具,腰间佩着短剑,利落中透着飒爽英气。
褚明棠疑惑“娘,她是我流落在外的妹妹吗?”
章琪一阵无语,半晌没说话。
管事嬷嬷笑弯了眼,解释说“小姐,这丫头唤瑞雪,武功仅在夫人之下,是夫人特意为小姐寻来的,往后跟在小姐身边,教小姐习些可以自保的功夫。”
褚明棠有些意外,“娘要我学武功?”
章琪没好气道:“不然呢,你要是有你姨母半分精明,倒也不必受这个苦,自古以来,比皇帝难当的是太子,比皇宫诡谲的是东宫。你是太子妃,自然也不可能置身事外,既要防着后院的女人,又要留意朝廷的风向,你想要在深宫后院中自保,不会些武功是不行的额。”
褚明棠心情有些沉闷,就因为自己的不小心,就要舍弃这么多东西,做这么多不得已的事情。
“娘放心,我会保护好我自己的。”
大门传来钟磬轻响。
巳时三刻,鎏金镶玉的太子仪仗停在淮王府朱漆大门外,三十六名金甲侍卫持戟肃立,红绸缠绕的礼车上九鸾衔铃叮咚作响。
淮王府外的青石板路上,挤满了围观的百姓,赞叹唏嘘声不绝于耳,连往日待字闺中的娇小姐都忍不住前来观摩。
陆砚清一身赤色吉服高坐赤骝马上,乌骓马踏碎满地槐花,他抬手止住鼓乐,朗声道:“孤奉父皇之命,迎太子妃归府。”
太子倾城之色在宫外早有流传,坊间有不少太子陆砚清的画像在贩卖,在这上京中广受闺阁小姐欢迎。
上京之人大都没见过陆砚清尊容,此刻都捧着一颗碎掉的心惋惜,这般绝色的人就在今日居然名花有主了。
王府大门轰然洞开,褚淮章琪等人含笑立于阶前,拱手齐声道:“臣恭迎太子殿下亲至。”
话音未落,内院传来环佩叮当,十二名女娥簇拥着褚明棠缓缓步出。红盖头下,金丝绣的并蒂莲纹裙摆扫过青石,腰间鸾凤玉佩轻响,竟与陆砚清革带上的螭纹玉坠遥呼应上了,不禁又引起围观百姓的尖叫。
此时,太监小乐子高声唱喏:“请太子妃登车——”
陆砚清翻身下马,执起褚明棠的红绸,指尖隔着鲛绡触到她微凉的手腕。褚明棠微微一颤,轻声道:“我还是低估了你爹的办事效率。”
陆砚清笑得邪魅,压低声音道:“以后也是你爹了。”
礼车启动时,褚明棠掀开轿帘一角,猝不及防与骑在马上回望的陆砚清对视。
远处钟鼓楼传来报时声,惊起满树槐花如雪,纷纷扬扬落在红绸铺就的长街上。
檐上忽有喜鹊长啼,章琪静静望着远去的接亲队伍,轻声道:“去吧,我的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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