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恢复安静之后,三人继续打扫各自的区域。一时之间里,无人开口。
又过了两小时,太宰擦净桌台,瞄了几眼仍然还在专心打扫的两人,他忽然赖在躺椅上一动不动,高喊需要休息。
“要劳逸结合才行啊!”他振振有词。
折原津奈无法,干脆大家一起休息。
“去画室吧。”她主动提议,“那幅画基本完成了,你昨天不是说要看吗?”
太宰的轻浮里忽然沾了点认真:“已经画完了吗?”
“嗯。”
他们提到的这幅画历时了近两个月的功夫,昨晚刚刚结束。
最初折原津奈仅仅只是想画在梦里无意中梦到的钟楼,压抑暗沉的色彩正是她在借此宣泄刚回霓虹时那些积压在心里的抑郁情绪,就画面整体而言整幅画在她眼里说不上多优秀,只能说普通。
但画到中途,或许是情绪过分压抑却得不到尽情抒发,她开始做一些光怪陆离,就如今早那场古怪诡谲的梦境差不多的梦。
像这类随心所欲的人创作中途总会被更强烈的情感吸引,被梦里残留游荡的情感和故事影响,折原津奈在即将结尾的时候骤然转了方向,在原有基础上大改画面。
原本占据画面中间的普通钟楼被她移去右上缩小旋转,隐藏阴影部分暴露全景,钟楼背后从狭小的窗户里依稀能看见火焰在钟楼内肆意毁灭。
画面的主体则是近景山上的人,尽管穿着奢华,可衣角缝隙里的沙粒和他干裂苍白的唇瓣也表明旅人风尘仆仆。风沙在他身后肆虐,他手中紧紧抓着一枝即将枯萎的花,半跪在沙地里仰头望向遥远钟楼的方向。
而一只浑身灰白的老鼠趴在他的耳边,蛊惑他继续前行,告诉他能解救花朵的水源就在远方钟楼里。
在钟楼和山之间,旅客看不见的山沟里无数的尸体堆砌,数量从多到少直指钟楼。那些遗骨显然曾经也是旅者,但是秃鹫盘旋,老鼠啃噬,他们最终在到达钟楼前沦为了食腐动物的食物。
有贪婪的动物悄悄将视线投向了山上的旅者,一无所知的旅者为了希望被白老鼠诱惑再次踏上旅程,远方被他们向往的钟楼背面仿佛塔罗中的塔牌开始坍塌。
虽然钟楼不再是主体,可每处细节都仿佛在画钟楼。
无论是织田作之助还是太宰治都不是第一次看到折原津奈的画作,但哪怕他们曾看过十次百次,再次看到新作品时,无一例外还是会为强烈对比的色彩所描绘出的叙事冲击所震撼。
太宰治望着画布上执着的旅者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他隐约动了动眉毛,罕见流露了一瞬间莫名不安,又很快掩饰在轻浮笑容之下。
“……这可真是…”他想尽用词形容,“不愧是代代相承的神赐天赋啊,Estelle。”
折原津奈诧异地看向太宰,总是听他喊「折原津奈」这个名字,忽然从他嘴里冒出她真名反倒不适应。
不过他所说的神赐天赋确实不属于折原津奈,而是Michelle de Bourbon之女,Estelle。
她的外祖母来自古老的Bourbon家族分支,自其外祖母这支代代至今,藏在血脉继承的是被称为神赐的天赋。
她听母亲提过有关这个天赋最初的传说:那是一个发生在迷雾中的童话,也是个无需再次提起的交易。总之,传说还是历史都无法掩盖他们的天赋——只靠做梦就能源源不断地获得灵感,创造出惊才绝艳的作品。
那是神明赋予的天赋,他们家每个人仿佛天生就能创造。
得到什么,就要付出相等的代价。
短短四十年,这条分支三个Bourbon离世,折原津奈是拥有神赐天赋的最后一个Bourbon。
“…我可不认为这句话是夸奖。”她自认神赐天赋比起礼物更偏向诅咒,除去至今无人逃过短寿外,她所有的努力都在天赋一词下被忽略不计。
“我的确没有夸奖的意思,况且津奈你也并不需要我的反馈。”太宰治偏头看她,“你可是个固执的人啊。”
“当然。”
折原津奈颔首,她与平日温柔截然不同的傲慢只有在与画相关的地方才会体现。
夸奖和批评对崇尚自我的她来说都不具有任何实质上的意义,她不依靠此萌生成就感,也不从他人处得到认同。
她仅仅是为了画而画。
织田问:“这幅画津奈你依旧准备留在手里吗?”
她摇头:“横滨官方那边前几天找过我,他们准备举办一场慈善拍卖会,拍卖所得的钱将捐向霓虹慈善组织,我答应他们把这幅画作为拍卖品了。”
太宰视线移开了画布转向她:“你是做出什么决定了吗?”
“我还不能确定,但姑且算是有了想法。”
“说说看。”
“我…”折原津奈抿了抿唇,缓缓开口。
从中岛敦说出孤儿院的情况,折原津奈就开始考虑有关横滨孤儿的事。
而中岛敦的遭遇令她想起曾在旅行中遇到的孩子们。
那是在她旅行第二年,刚刚离开意大利发生的事。
由于迷路误入东欧某国的贫民区,没有经验的折原津奈毫无察觉地被偷了钱包。
钱财损失对她来说不值一提,真正让她在离开贫民区后再次回去的原因是她遇到的那几个为她指路的孩子。
年幼的、瘦弱的、贫困的几个孩子。
最大的那个男孩子十三岁,但还没能高过她的胸口——混血的血统让她的身高在成年时便超过一米七,这在霓虹女性中算是极少有的高个,不过在欧洲里这不算多么值得惊叹的身高——他们的体形无论在哪里都算作矮小瘦弱。
折原津奈任由他们牵她的手指路,而就在摸到他们手上干裂的厚茧和分明的骨架时,她哑然了。
贫穷是大多苦难的根源,但这根源和折原津奈从来毫无关系,对于贫穷,她始终便仅是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出生在法国,生活在上流阶级,在母亲离世前,折原津奈所能看到的摸到的,都是金钱和权利堆砌出的光鲜亮丽。
年轻且天真的折原津奈第一次踏入了与她的过去截然不同的世界,她看到了超出她想象边界的景象:歪斜的建筑、肮脏的小巷、从未听过的下流脏话、偷窃、抢劫、打满补丁却仍旧难以蔽体的衣服、漏洞的鞋子,还有出卖了灵魂的年轻人。
狭窄的世界困囿了他们的大脑,读书在那被蒙上了暗尘,他们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一生都要挣扎在那个看不见又随处可是的淤泥里。
在那里,在那些孩子的嘴里,折原津奈听到了许多比童话还要荒诞却又的确是过去曾经真实发生过的故事。
听完那些故事,她先是怀疑世界,再是怀疑起自己过去经历的一切。
手里还握着儿童干瘦的手,她感到了孤独和迷茫,又冷了起来。无法言说的寒冷从她颤抖的手心开始蔓延,缓慢地包裹住了她胸膛中炙热跳动的心脏,细细密密地泛起了苦涩的刺痛。
折原津奈在当时做了她觉得自己能做到的所有事,她不会对他们有愧疚,但是她自此再也没办法忘记她见过的那些事。
所以,她将自己看到的所有都通过自己的画笔绘在了画布上。
而现在,时隔一年,再看到和那些孩子们有着相似经历的中岛敦,她想到个能够帮助那些孤儿们的方式——虽然依旧不能救所有有着同样遭遇的孩子,但至少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优解——
“我决定卖掉一些画。”
听见她说要卖画,太宰治和织田作之助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太宰眨了眨眼,放开手里的抹布,他问道:“你想好了吗?”
折原津奈嗯了一声,“那些已经是我过去的作品,留在阿列那边尘封远没有卖掉意义大。我联系过了,这段时间他们就会把画送到横滨。”
“想怎么做?”
“——还是慈善晚会给我的灵感——以横滨教会的名义进行募捐。”折原津奈说,“横滨没理由阻止我作为波旁的一员向教会捐赠,我会想办法让教会资助那些孩子上学。”
折原津奈不期待那些孤儿在获得教育后达到怎样高的成就,书本和知识只是打开自由世界的钥匙,每个人都拥有展望无边世界的权利,她不会给他们的思想设上边框。
她只希望他们的人生不会被教育缺失而绊住,错过了本能够走向美好的未来。
“看来两年的旅行里你成长了不少啊,津奈。”听完了她的想法,太宰治难得认真地从上到下打量着折原津奈,像是重新认识了一次她。
的确她有的想法真正实行起来走弯路也很有可能,不过比起两年前的折原津奈,现在的她已经有了飞跃的质变。
可不成熟的折原津奈还不能满意,她垂下眼道:“但是我能做到只有这些。”
她总是对自己抱有太高的期望,想要帮助更多人,又或者想要让结果变得更趋近于完美——折原津奈在用对待自己的作品那样的态度要求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每个决定,她把这件事当作了一件只有一次机会落笔的艺术品。
“所有事都要有开始的你一步,津奈你迈出了开始的那一步,就几乎等于完成了一半的成功,这本身就是很了不起。”织田作之助站直身子,把沾湿的干净毛巾递给她,抬起手指点了点右眉稍上面的位置,“额头有脏东西。”
接过毛巾擦了擦额头,她看到毛巾上的污渍,叹了口气。
“只希望是真的有帮助吧。”
想要他们站起来,就必须让他们像罗马人当年那样逐渐习惯呼吸健康自由的空气。
“嗯……”太宰治思考了一下,用手指点了点桌面,“和孤儿院有关的事,或许你可以去找森先生。”
“找森叔叔?”
折原津奈困惑看他,“为什么?”
“津奈你还记得森先生是做什么吧?”
“港口贸易公司的老板?我知道。”
他笑眯眯地点头,“对,所以森先生不仅认识很多单纯的冤大头,还很喜欢投慈善项目,能给你提不少建议。”他特意在冤大头这三个字上加了重音。
折原津奈有些心动又犹豫。
“这样会不会麻烦森叔叔……”
“完全不会哦~”太宰治摆了摆手,“我们可以打赌,如果你和森先生说你有捐画的意向,最开心的就是他。”
……然后巴不得做一个冤大头呢。
想到森鸥外就要狠狠地出一笔大数目的钱,他的心情都变得好了起来。看了眼那边平静的织田作之助,太宰治嘴上越发热情地给折原津奈说了不少和森鸥外交谈的技巧。
折原津奈将信将疑地记录下他的话,不过太宰所说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了。
下个月她要回米花继续上学,将这件事全交给法国那边的人未尝不可,但他国人频繁在横滨这一特殊地区活动总归属于敏感外交问题,尤其是她姓波旁,她的母亲曾给世界的异能者都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所以她的行动需要有本土组织的参与避免麻烦。
“不过。”在聊到最后,太宰治提醒她,“世界上大多事情都和人的想象背道而驰,结果可能会不如你所想的那样完美。”
追求完美不是坏事,但过分的追求完美会变成推倒高楼的那只巨大推手。要是等折原津奈在结果时才发现这点,还不如他一开始就打下预防针。
“美纪妈妈可不想看到你为此痛苦。”
太宰确实很了解她,可能有时他比折原津奈都更了解她自己。
但是她坚定地回视了他:“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这件事的交谈就此告一段落,还想要趁机再休息一会的太宰治被其他两人拽起继续打扫。他们没有再休息,而是一口气解决了剩下的打扫工作。
折原津奈呆坐着休息了一会,目光瞥向墙上的挂钟。
“四点半了……晚上想吃什么?中华火锅还是其他什么?”她提议道。
太宰治反坐在椅子上,下巴搭靠在椅背,他懒洋洋地举起手:“要吃蟹肉罐头——”
“……好的,蟹肉罐头代言人。”她放弃从太宰治那边得到回答,转脸看向织田作之助,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个靠谱的答案。
“问我的意见吗?”织田作之助认真思考一会,给出建议,“火锅就可以吧,但太宰可以吃辣吗?”
“这要多谢临也君,现在完全没问题。”太宰说。
想到临也堂哥吃辣的水平,折原津奈很怀疑他口中的没问题:“你真的确定吗?”
“当然。”太宰似乎很自信。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
她起身穿上了搭在沙发上的风衣。
“阿治哥你自己留下看家可以吗?”
“别忘了给我带蟹肉罐头。”
太宰治背对他们挥动的手好像在说“快走快走”这样的话。
折原津奈和织田作之助对视一眼,不知是无奈还是无语地叹气。
她转移了话题:“一会顺便买点海蟹吧?火锅和海鲜粥搭配起来也不错。”
“唔。我都没问题,有螃蟹的话,太宰应该也会很高兴。”
“没办法,作为妹妹总不能真的看到兄长因为嘴硬被辣哭。”
两人的声音随着一声清脆的关门声渐行渐远,坐在木椅上的黑发青年听了会外面的动静,慢慢起身。
他转身走进了楼上忘记被主人锁上的画室里,静默地注视着在画架上那幅完成的画作,神情越发凝重。
“鼠祸吗?……”
他停顿了一会,拿出手机拨出了某个号码。
“等你回来我们得聊聊。”太宰治难得没有任何恶语,“有关津奈的新画,美纪妈妈最不想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电话对面不知说了什么,他扫过窗外的天空,轻嗯了一声:“好心提醒森先生一句,鼠祸之下,没人能幸免——不用想了,这种话以中也你简单的大脑想不出答案。”
在对面开始怒骂之前,太宰果断挂断了电话。
他收起手机,视线正要移回画布,然而在中途,他被另一幅画吸引了目光。
“咦……”
他皱起眉,看着那幅可能只刚开始动了几笔的画陷入了沉默。
……日常想学油画。
(文中有关画和画家的事都非专业描写,没有逻辑,请不要深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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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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