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伴们也这样说。
年纪大的人都忧心忡忡,但怎么也讲不清那个荒谬的世界。
妈妈绞干石凹里的毛巾,给他把面皮擦得绷紧又松下。
他知道,他的脸一定红了,但他好脾气地盘着手里的乌龟。
“回回想做‘池仙人’吗?”
就是喂乌龟小鱼,捞水草落叶的人。
他想了想,点头:“想做半天。”
妈妈笑着说:“好啊,但那很好玩,也许你会赖着不走呢。”
“那就多玩一会,我在天黑前回来吃饭。”
妈妈又问:“回回想做砍树工吗?”
修剪长虫枝干的人。
他纠结地抠了抠龟壳的纹路:“也行。”
——“但是妈妈,我有多少时间呢?”
妈妈愣住了,眼神像傍晚时分变慢的流水,细细的长长的思念和哀伤。
“‘时间’?那可真不是个好词。”
——“它从不存在,唯一刻到人身上的只有变化。是变化诞生了时间,但外面的世界,反过来用时间要求变化。”
“他们说,生命和时间是一样的。”他以为妈妈在搪塞自己的问题,提示道。
“当时间用光,生命会结束;但当时间第一次被忘记,生命才真正开始。”
“是结束早还是开始早?”
“有时它们同时发生。有时‘开始’并不存在。”
孙陵白说:“所以没人知道我的生命和时间有多长?”
“只要你不被捉到。”
“妈妈,你说什么?”
“......”
“妈妈?”
“是的,除了你自己,没人能知道。”
那双温柔的手搓热了,捂住他的眼睛,他执拗地睁着,但也陷入了同闭眼一样的漆黑。
温暖踏实的黑。
孙陵白安静地坐着,相信自己一定会知道生命是什么。
他还想了很多很多,但都不记得了,可里面一定没有,还有两年就要断腿了怎么办、还有二十八年就要死了能干什么。
生命像方向不明的射线,自己的意志是灯塔。
世界是荒芜的黑。不迷失其中的唯一条件,就是不要把它当做描图游戏。
最好的一种生命,就像曾经守塘一生的池仙人,找到比生命还重的东西。但遇不到那样东西,单纯自由地活着,也同样是最好。
孙陵白当时的确想过,离开这里,看看外面。但他希望出去的过程,像果实自然的成熟与脱落,而非外力的剥离。
这场暴力发生在孙陵白六岁那年。
破碎的树枝,浸没一半的夕阳,几乎捂死他的大手......
孙陵白拼命挣扎,像鱼一样蹦起!终于冲破窒息——
温和的力道施加于他双肩,寻岸花园14栋的顶楼,催眠的锦老师关切地询问他感受。
但他听不清,耳边全是诞生之地的声音。
嘈杂的林叶响,阳光尘粒间的躁动,蛇信、鼻息、稀泥被溅起时的轻微响。
还有外乡人的谶语:“你属于世界......”
——你的生命贷款而来,生即负债,你的义务是履行一切,来争取享受循规蹈矩的安全感的权利。
他像滑翔到一半失去翅膀的鸟,无法左右自己的轨迹。又是谁在后面叫他,一声声急切得像索命,但最后先哭的是索命的人。
他面色苍白,温热的水抵扁下唇,他仍惊惧地喘息不止,仿佛外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毒药。
锦传风等着他呼吸平静,终于勉强聚拢眸光,冲自己念了句晦涩难懂的土语。
发音大约是“恰咧呜迂呦呦林”。
锦传风问:“是你复生地的当地语吗?什么意思?”
孙陵白僵直的眼珠转了转,抿了口水:“为什么毒蛇也踟蹰不前?”
任择按了监测暂停,也看向他。
“当时,有人把我带走了,有人在追我,我嘴里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你希望毒蛇咬带你走的人?”
“我想是的,‘我’恨他们。”
孙陵白怔怔地重复:“我恨他们的。”
“你是从哪里被带走的?”
“丛林。也许是......热带雨林?我不确定,但那里的人不是黑人。”
任择拿起手机,对着孙陵白的嘴:“你再说一遍,我识别试试。”
孙陵白说了,那破应用转了七八圈,出来个“您是不是在找洛天依的......”
“......”人工智障。
孙陵白嘴角抽搐:“其实我也无法断定,这是我的过去,还是一段幻想。”
锦传风说:“如果唤醒潜意识成功,那至少都是相关的。”
“但是......”孙陵白踌躇道,“确实不像真的,那里有一**到可怕的红太阳,像劣质廉价的荧光材料,离人很近。”
“我......再、再一次。”再试一次。
他睁大了眼睛,过分暴露的眼白有些吓人。
他期望那些“旧世界派”是真的,这样他就能给予自己更多的信心,想:怪不得他生而叛逆,原来是生在规则以外。
但锦传风拒绝了他:“不行。你的状态不好,不能再刺激你。记忆清洗本就是通过电击和暗示等手段,把过去和痛苦绑定,刺激机体自主选择遗忘的方式。但显然,你现在没法继续穿过那些痛苦了。”
孙陵白动了动唇,没有再争取。
与此同时,一句话像那只巨大的红日升起在他心里——
“离开这里的人,都会回来。”
他竟然对一面之缘的幻象,产生了思念。
而且,如果它真的存在,一定是解开族谱的桎梏的关键。
锦传风还在做着疏导。
孙陵白遍身的冷汗渐渐结膜,成为夏日无空调密室中,堵塞毛孔呼吸的杀手。
幸而在他被憋死前,一切告一段落,任择敞开了门,莱芬夸张的敷衍笑猛跃进来。
作家似乎也回来了——有人喊“微埃特”。
锦传风站在楼梯口,与上来的作家简单交谈。
孙陵白知道,他们在谈论自己,当他们的目光再一次与自己交汇,自己在他们的示意中走过去。
作家把拳头放在他掌心,然后手指绽开,一枚坚硬尖锐的东西落下,掌心突地跳了下。
它的触感像只钢铁心脏。
当作家把手挪走,孙陵白才看清它的全貌——一枚自由党徽。
右上角翘起鸟羽,左上角钩着旋风的尾巴。蓝旋风与白鸟各占斜对的一半儿。鸟眼睛也是风的蓝色。
很漂亮。如果做成服装饰品会大爆,但定为党徽,只会让因族谱病毒杀人案敏感非常的当局,将它列为危险品,并在暗中清除。
孙陵白甚至没有摩挲一下,他只静静注视了几秒,然后问:“这是欢迎我加入的意思吗?”
作家拍了拍他的胳膊:“事实上,已经通过了。”
“组织需要有旧世界美德的医生,而你不仅符合,甚至还为自由党多次做出贡献,我们在会议上几乎以全票通过你的申请。”
作家说:“我不希望你记仇,但我想你有必要知道,陈科当众反对你加入,原因是你同执行官、联邦关系‘暧昧’——当然,其他人都知道你是为了X蛋白实验,并且你的其他行为也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孙陵白说:“是的,他杀死了常森,地下诊所的另一位创建人,我不会对他有仇恨以外的情绪。”
“他看起来并不好利用。”
“我已经告诉于前,让他小心万康被调查的事。”
“他怀疑了?”
“我想是的,他也怀疑我的一切。”
作家耸了耸肩:“好吧。但是,无论如何——”
他伸出手,握住了孙陵白的。
“欢迎你的加入,孙陵白同志。”
任择也凑过来,握住他另一只手:“几个月前,你还纠正我不该叫你‘同志’。医生,是你缺少前瞻性了!”
锦传风也冲他微笑,把他加入的事告诉整栋楼的人。
路过个擦着稿件上热巧克力的青年,他高兴地抱了孙陵白一下:“我就知道,你早晚会加入我们的。”
孙陵白仔细辨认他的脸,想起他们在第四大厦楼下见过,研讨会那天。
“谢谢。”他真诚地说。
微埃特说:“要记得,两天后来这里宣誓。得益于前段时候的努力,与你同批入党的有二十七人。”
“在关于基因病毒杀人案的讨论会上?”
“是的,那是会议的主体部分,关乎群众运动。”
孙陵白对上作家忧思的眼睛:“我知道,我的案件亲历报告已经准备好了。”
作家露出个笑来。
“我很高兴,在那样惊险的一天后,你的枷锁骤然一轻。”
“是的,孙穿林已被逮捕入狱。但凶手和族谱的运行机制,仍未披露,这件事还没有结束。并且,当局开始镇压公开族谱真相的言论,自由党的诸多活动也正被虎视眈眈着。”
作家有些欲言又止:“我听说,是梁丘伏救的你,也许你可以从他那里套一套话?”
“......”
拉开一掌宽的窗帘间,百合幽幽发着光,比外头暗淡的天光要亮。
孙陵白面上也反了它的光,神色那样复杂地流动着。
他轻轻摇了摇头,嘴上说的却是:“我会试试的。”
过了会儿,楼里的所有人都来到一楼客厅,孙陵白和一些人坐到沙发上,还有些人站在落地窗前,仿佛指望透过窗帘与昏暗的天色,看见订的二十七份饭。
客厅的气氛并不严肃,策划游行的、在地下学校工作的和与联邦卧底接头的,都聊天般谈论自己的进度、打算和忧虑。
但当有人说到正事时,常常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聆听,像自觉的一场小型会议。
孙陵白捏着白鸟蓝风的徽章,仍在出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遗忘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