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前每天都为他做检查,并复盘此前的所有实验。终于在一组活细胞中,发现X蛋白拮抗记忆泪晶的作用,拮抗在未经修饰的X蛋白组更为明显。
当前仍未发现同时植入二者对细胞的损害性,但出于对他安全的考量,这两个实验还是被暂时停止了。
孙陵白更多地参与到地下诊所的救助和自由党的运动中。
有一天,联邦医院里同科的同事说:“天哪孙医生!你不能因为工作时戴着口罩,就连胡子都不刮吧?你要知道,有多少靠你的脸回血的同事都心碎了......”
孙陵白被他夸张的语气逗笑了:“回血仪还是比我的脸靠谱太多。”
同事没有和他一起笑,担忧地望着他:“你真的瘦了太多了,那次的病毒杀人案真是把你吓坏了......半年多都没有回过劲儿来——嗳,可怜的孙,我带你去捯饬捯饬吧!面貌变好了精神也会变好的!”
孙陵白拒绝无效,一下班就被他拖去理了发,顺道刮了胡须换了衣服。
他站在镜子前,恍惚地打量着这个消瘦萎靡的青年,突然意识到自己本不该这样低落——至少,这一年,他什么都没有失去。
他说:“谢谢你,刘医生。”
同事拍了拍他的背:“能振作起来就好。过几天,到你的‘迎生假’了吧?顺利迎接父母的复生,也就完成了人生最大的使命,以后都会轻松很多的。”
孙陵白说:“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们。”
“如书上写的一样就好了。你的确很难对一个陌生人生发感情,但这时候,我们过去受的教育就派上用场了,所有别人在同类关系中创造的感动和期许,你都可以照搬到自己的关系中来。”
“人与人就是这样,你可以说我们是在参照剧本表演感情,也可以说是在爱自己的想象。无论如何,鲜少有真正放在对方身上的情感,如果有,也许是你还没有搞清,你爱的究竟是他,还是他处于的你生命中的某个位置——那个位置,像个提前被注满水的坑洼,谁坐进去都一样。”
孙陵白转头看向他,担忧地问:“发生了什么,这段我不在的时间?”
同事的表情立即变得委屈,但想开口时又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叹了口气,草率地说:“一些家长里短,不足道的。”
他们走出商场,有一段重合的归路。
同事始终心不在焉地提着一些医院里的事,说沃里顿研究出了新的仪器,可以治疗什么难治病,但这些终归是给上层人用的,普通人死就死了,没必要也没权限去和命运扳手腕。
说有反叛者混进医院,到处捅人,声称族谱根本管不了意外,不是全知全能,咒骂人们为什么不反抗......
他踢了踢拦路的石子,漫不经心地说:“反抗什么啊?要真没了族谱,谁来告诉我们该怎么活?”
孙陵白知道,他是族谱的拥护者,他有一位谱定爱人,对他毫无好感,但他爱她,所以他是新世界的既得利益者。
在后来的相处中,他与妻子的关系渐趋缓和,但他却开始疑心妻子感情的另一端,是系在自己身上,还是族谱那里。
**不离十地,刚才他的那番伤春悲秋也是因为妻子。
孙陵白想到自由党聚会时的调笑,改了改说法讲了出来:“毕竟族谱是人的子女,族谱是人的父母,族谱是人真正的爱人,也是所有人类信徒的上帝。一切都可能虚假,族谱就像东坡肉上的那根绳,离了就散了。”
他越往后,越忍不住带上点讽刺意味。然而同事却是没有察觉的。
他又叮嘱孙陵白迎接父母“复现”的注意点,就和他在岔路分了手。
临走时他问:“你有爱上你的谱定伴侣吗?”
孙陵白想到了自由塔上的那个身影。
那个总是用歉疚的神态做不容违抗之事的人。那个孙陵白根本不愿想起的人。
他答:“没有。”
没有自由爱人,也不会有那种置自己于弱势的情感。
他朝前走了两步,忽然立住了,下过雪的空气中很干,与自由塔上截然不同,但当他以相同的姿势伫立,还是会被一瞬拉回那里。
他身后有人吗?没有了。他的确离开了那道目光。
*
一场手术后,小林在地下诊所整理东西,头顶有飞机滑过的声音,世界显得空阔而巨大。
她说:“能回来真是太好了,老师。”
而孙陵白正心神不宁,甚至没有听见她的感叹——只因还有两个小时,他就要去迎接父母的“复现”。
小林问:“如果您觉得紧张,不妨去找找西西亚。”
孙陵白勉强笑了笑:“我没事。”
他披着厚重的黑大衣,眉眼温顺地垂着,盯着手背的白色疤痕。
这是他在自由塔上,躲避管理者追捕时不慎磕伤的。
他心里想:其实我根本不必紧张,因为族谱本身就是个骗局。从我结扎但孙穿林仍活着的那天起,它全知全能命运的伪装就被戳破了。
他现在的抵触,完全是不想接受两个不明缘由的人介入自己的生活。即便他只需要定期缴费和集中养育所,偶尔探望,但他对名义上父母身份的填充也很不满。
这仿佛意味着族谱将他捆绑得更紧密了。
他抬脚走出去,夜幕吞没了他。
车穿行在光怪陆离的灯色里,停在联邦医院门口时,有人来接他,递给他两本父与母的族谱。其中记载了两个人注定的一生。
而他成为临危受命的导演。
没有人问过这三个人是否愿意,也没有人在意这个剧组行为下心灵的命运。因为天下有千千万个这样的剧组,所有人都一样地捱过来。
接应人说:“两本族谱,共有十九个大节点,空白年段各有十二年、三年,其中,与您生命交叠的有九年、两年零五个月,您可以在后者的时间里添加他们的小节点。”
孙陵白蹙起眉,疑惑不解地抬头:“‘添加小节点’,是什么意思?”
接应人早听过了千百次一样的问题,扬起鼓励意味的微笑:“您是他们的监护人,意思是:您有权管理他们的人身、财产和一切行动,这其中当然包括制定合理的小节点,推动他们按规完成使命,保障您生命的稳定。”
他们停在一扇高大的冷银色房门前,孙陵白知道,推开门,就会见到两个休养舱,里面躺着他名义的父母。他需要走进去,把舱门打开,抱起他们进行新世界监护人宣誓,然后一切就完成了。
他们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通过定期的探视维系微弱的联系。直到他们的大节点到来。
在复现日当日的任务是不重的,可以说只是走个过场。
但孙陵白却停住了。
大门的反光搅花他的眸色,他低声说:“我以为,小节点也是写在基因里的东西。原来是你们添到族谱上的么?”
接应人仍礼貌地微笑点头:“等您在两周内做完规划,需要上交监察局审核,如无问题,将被派送至族谱局,他们会将信息同步到您和父母的云端,成为他们生命的路线图。”
“所有人的一生都这样度过,多方保障,带着对生命和社会稳定的最终目的。每个生命都值得认真以待。”
孙陵白心里骂了句脏话。
他的指腹反复揩着族谱上的空白行,直到接应人第三次催促,才打开门踏进去。
两个白色的休养舱里,婴儿正在沉睡。
他们的舱门外分别标注着:“A327,-1924.02.01”“D315,-1925.10.07*(迟112d)”。
“幸好是你母亲的波动因子是D级,否则迟了112天复现会引起可怕的后果。”
孙陵白问:“为什么会迟?”
这就是个有点愚蠢的问题了,惹得接应人瞥了他一眼。
“当然是你的上上代出了问题。”
代际间的关系从不是秘密,而是常识。
每个人会在新世界诞生两次。第一次是复现,没有从产道中排出的过程,第二次是真正的孕育,补上了第一次缺失的环节,与妊娠的母体相伴,但在发出第一声啼哭前就会飞速死去。
所有人的生命都是断开的,族谱局称,复现就是个凭空出现的过程,新世界有它自己扭曲时间的传输通道,送来预支存在的生命。人们能做的,仅仅是开辟上万个秘密基地,等复现的生命落地,第一时间将他们装进休养舱。
然而基地里的一切是不可知的,如果有人进入,就会被扭曲的时空撕碎。
但也有阴谋论说,一切都是联邦高层的巨大的阴谋——所有的人都不是真正的人了,而是从一个巨大的培养皿中诞生的实验品。然而它没有证据,只是臆想。
孙陵白对照族谱扉页,缓缓念着——
“我,A328,孙陵白,保证遵守《新世界监护人条例》,始终服从族谱执行局的一切命令,依谱承担父母的在养育所的支出。
“在首个大节点后,监督其心理发展、行为轨迹,一旦有偏离族谱的情况,与父母一同承担现实后果与谱定责任。
“始终铭记维护和睦的家庭关系与稳定的社会环境,绝不走上危险、背离社会价值观的反叛道路。
“-1924年2月2日。”
族谱合上了,笔还在他手里。他终于在接应人鼓励的目光中得知,为什么少有人反对这样的代际关系。
在巨大压迫下的,在扭曲体制内的,给予从未体会过权力滋味的人以权力。
——那是天然赋予的,来自强迫新生命预支的权力。
一旦醉心其中,人就会发狂,忘记自己头顶的阴云。
孙陵白久久仰着头,普通的雨丝黏在他面孔上,却让他心里感受到了马踏西虫蚀雨的疼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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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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