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地下婚礼

-1924年2月18日,晴。

自由党人除了打牌,头一回这样喜气洋洋地聚在一起。

为了庆贺一场地下婚礼。

一切都像旧世界的那样,新人说着志同道合、多次死里逃生舍命相救的过往,互相微笑、互相拥抱、互相流泪。

宾客也不遗余力地诉说祝福之词。唯一与旧世界不同的,是这里每当起立碰杯,高呼的一定有句“敬爱情!”。这在旧世界会被认为是不正式的、中二的、调笑的言语,但在新世界,却像一种敬佩和憧憬。

孙陵白也露出礼貌的微笑,在敬酒时想:原来地下婚礼,是这样的么?

好热闹。

只是每个人的参与度都在一声声“敬爱情”中显得那样高。仿佛这不是一次庆典,而是一场胜仗。

孙陵白仍然愿意相信族谱外的爱情,但在这个爱和躯体都被异化的族谱世界,再纯粹的一对爱人,都无法阻止地下婚礼沾上反叛的意味。

他知道这样的揣测是不妥当的,但还是忍不住找寻新人的眼睛。

他总觉得,那里面不可能只有幸福,还应有报复的快感。尤其,大家都是自由党人。

任择提着喜糖到了这桌,他受新人托付来“补货”。

路过孙陵白时,往他的白西装胸口别了支玉兰花。

孙陵白用眼神表示疑问。

任择哈哈地笑着夸他:“帅得很。”

旁边的缪繁也比了个大拇指:“骚包得很!”

孙陵白:“......”

人家结婚,让他在这又唱又跳的......

虽然玉兰确实有祝福的寓意,但整个场地只有他和新人别花算怎么回事?

孙陵白默默把花取下,放在了身后。

手还没松,瞧见作家正和锦传风说小话,笑语晏晏的,孙陵白干脆把花绕了个圈、塞回任择手里,说:“去,送给更需要它的人去。”

任择遵命,作家抵死不从:“别想让我用随便一朵花就和你老师告白!”

锦传风笑了笑,捻着花枝转过半圈,叫洁白的花脸冲着作家。

然后轻声说:“那我来向你告白,好么?”

孙陵白瞧见憋红脸的作家转头瞪自己了,从善如流地收回目光,改了刚刚的论断——

是他错了,纯粹的爱情,应还是有的。

他也不知道锦传风和任择会不会办婚礼,但这是无所谓的,爱一旦产生,就和什么都无关。

然而爱又是徒劳的。它能像兴奋剂一样改善状态,却很难改变坎坷的命运。

时间愈逼近二月底,执行局搜捕自由党人的风声愈紧。

连陈枪都给作家来信,让他们停一段时间的运动。

然而作家不肯。

他说人心好不容易聚起来,一晾就容易散了。等风头过去,自由塔的事也差不多被民众淡忘了。

后面的几次游行和文章的发表,他完全是冲着被抓去的,仿佛坚信“祭旗”的作用,想用自己被捕的消息激起各地的愤怒。

就在缪繁策划的揭露西园与当局合作的演说上,作家和一干自由党人不幸地“如愿以偿”了。

孙陵白因在于前的实验室躲过一劫。

来逮人的是缪繁的儿子。这里已经足够隐蔽,而这位监察官来得又太过及时,叫人不得不怀疑他有什么儿子追踪父亲的手段。

见了这里的场景,他暴跳如雷,差点把这里的房顶掀了。并且决定制作缪繁的克隆人并进行族谱移植,一旦成功就给缪繁做脑叶白质切断术,让他成为一个不会惹事的活死人。

这场原以为会顺利度过的小演说,从号角变成了丧钟。

不出所料,当局在自由塔那批人放出后,迅猛地夺回了局势的掌控权,声称“自由塔”根本就不存在。还把自由党的行为敲定成散播谣言和破坏社会治安的恐怖活动。

于前说:“除非我们去各地逮到那些人,证明他们都接受过脑叶切断,不然很难推翻他们的说法。但那样耗费的代价太大了。”

孙陵白坐在寻岸花园14栋一楼的沙发上。

这里曾经拥挤热闹,此刻却冷清得让人心里发空。

原本常常端着咖啡谈笑的青年人,也都愁眉不展地久坐楼上,在各地自由党传来的信件中寻找希望的曙光。

任择擦着眼镜,手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着:“作家、缪繁、霍夫卡......我们有二十七名同志被捕,还有在演说上受牵连的百余名群众。再大的代价,只要能救回他们,都值得不是吗?”

几声不安的喘息后。

孙陵白说:“我去。”

他们都看向他。

——“我有东西能放出来。”

这是-1924年的3月7日。

孙陵白于3月8日探监,与孙穿林见面并偷偷录下视频。

在众人的策划推动下,一个消息如惊雷炸开,引发轩然大波——

新世界的一名未婚未育者,经意外丧失生育功能一年后,后代仍然存在!

在舆论炸开了锅时,执行局已飞快做出反应。先是秘密处决孙穿林,称其早已在-1925年猝然死去;随后多方势力一同抓捕孙陵白,由头是“协助调查”。

陈科将孙陵白送出了长云区,到了北边去。任择也陪着他。

他们藏在一个叫塞恩的小镇里。

这里的冬天被延长了,长云区已开放的花,在这里又回到了密闭的花苞中。

他们听说3月8日探监的视频被传播,官方的声明被轻易戳破。

听说以长云区为中心各地都掀起了“结扎热潮”。

人们沉浸在被欺骗的怒火中,在沃里顿——世界的中心之一,本国最高族谱局的所在之处,甚至出现了暴恐活动。极端分子想闯入其中,或意图炸毁大楼。

如果代际间的影响并不是严丝合缝的榫卯结构,那被迫踏上荆棘丛的遭遇算什么?

他们要反抗,要讨说法,要看到族谱的真相。

有联邦官员接受采访,回复说:每一步都踩在族谱的指引线上,无疑是最保险的选择。这样你、你的后代、你的先祖都会百分百地存在,生命不会意外消亡,人类的种族才会长存。

记者中立刻有人追问:“您只回答了选择的问题。关于族谱本质的问题呢,为什么结扎的人仍会有后代?”

联邦官员板起脸:“那根本就是个谣言......”

然而他的狡辩很快淹没在如海的质疑声中。

“族谱的本质......”陈科抽了根烟,人倚在窗框边。

新绿的枝叶把光弹到他面庞上,叫一切有如春天般充满希望。

然而他的神情是倦怠轻率的。

“孙陵白,任择,你们觉得呢?觉得它有没有被人类破解?觉得它是不是人类的敌人?”

他对面的两人都没有说话,因为他的语调不像要寻求答案,而像自己的感慨。

果然,他很快说:“有时候我觉得一切都是无用的。”

“可人类偏偏就是这样爱求知的生物。即便在行为上依赖族谱,即便并不在意有无自由——因为他们也并不会利用,又即便他们真正要做的事与世界的本质无关......他们也会这样团结地寻求一个答案。”

“就像一个行人走在路上,挠不到的地方突然剧烈瘙痒起来,于是要使劲浑身解数解决这样的痛苦、满足他们的求知欲。但一旦挠完,他就会兴致缺缺地去往别处。并不会再寻求真相暴露后的应对之策。”

“也许只有很少一部分的人,自由党人,反叛者,会真的把求真当做最终的目的。但我要说,这样的人并不就是伟大清醒的,而是注定落空的。”

任择靠近他,递给他温水:“解密是为了改变世界,了解代码运行的规律,然后改变它,才是我们要做的。您不用怀疑解密这个中间步骤的意义。”

陈科喝了口水,冷静下来:“抱歉。”

他耸了耸肩:“是我抗压能力不够,情绪崩盘了。你们也知道,我只是个搞研究的,因为我的弟弟,长云区那里自从微埃特被捕后,才把担子交到了我的肩膀上——”

他声音更低下去:“这样的组织活动可比研究让人头疼,也更容易在失败中受挫。真希望微埃特快点回来......”

孙陵白握了握他的手臂,希望这个动作能传递力量:“等时机成熟,我会出现,和你们一同努力。”

陈科的神情忽然变得古怪:“什么时机?是陈枪从沃里顿给你来信了?我看看。”

孙陵白根本对他不设防,从茶几垫下抽出破译的信件,就递给了他。

*

火焰最烈的时候,燃料也耗得最快。往往这时候,需要再添一把力,才不至于让它从鼎盛滑向下坡的路。

在质疑族谱的风声达到最高时,藏匿多日的孙陵白露面,出没各地再次讲述自己的经历。他知道,亲口承认这件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此他会被打上“反叛者”的标签,意味着他不再是长云区联邦分院的消化科医生,而是在逃的社会危险分子。

并且,他的身体将不再受自主意愿支配,会接受千千万万次实验,来验证无数的猜想。

他都知道,并且像海上的船帆,在四面八方的狂风前毫不退却、全盘接受。

他的演说照片登上报纸,无数人说:“他有一双哀切的眼睛,颜色是无边黑夜,目光在瞭望黎明。”

他说那些被注定的不幸,说必然残疾的未来,同情那些被视为犯罪的相爱,鄙夷那些用族谱剥削他人的行径。

他说灵魂的中心是自我意志,不是族谱。他说尽激动人心的言辞,然而方法论仍旧匮乏,直到自由党加入了他的演说,提出了“开放族谱中心大厦,公开族谱本质,允许自主更改小节点”“公开波动指数,停止轨迹压迫,允许行为自由”等明确做法要求。

而枪林弹雨也随之而来,未尽的话语还挂在话筒上,人已经被迫猫下腰狂奔躲避,终于逃到庇护所内后,那个连日辗转疲惫不已的青年,对他的同伴说:“我以为,我会后悔的。”

他有一张温顺漂亮的面庞,他本可以安然地躺在轨道上漂流过一生。可有一天他忽然无法接受前方尖锐的巨石,他想要改变航道——到这里,也没有后悔可言。

但再往前,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对同行的逆流的潮水产生了情感,甚至甘愿放弃原本要守护的自己的健康、幸福、性命,去换这股潮水更长久的生机?

任择用手帕压了压他眼下的擦伤,说:“你在发抖。”

他沉默片刻,还是觉得把恐惧狡辩成愤怒的难度太大,于是说:“好吧,就让我这样发着抖冲进族谱中心大厦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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