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宅附近的房子格外便宜,这也是受了鬼宅的传闻的影响。因此刘老唯一能送鸡蛋的邻居还真就只有谢疏,这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录事。谢疏平日里没有亲友往来,对人疏离有度,刘老最初也在谢疏这里碰过一鼻子灰。
谢疏长相细看,是很有书卷气的气质,尤其是眉间朱砂,显得她仿佛是书院里的灵慧学子。但是可惜她每日都是一身粗布灰衣服,显得那张脸都不那么惊艳。刘老做了半辈子的商人,看人绝不会走眼,但是谢疏的底细,他实在没有打听到半点。
为了保宅平安,刘老也顾不上谢疏的来路不明,只好找上了自己这个安静的邻居。刘老看人毒辣,自认为也算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达官贵人,流民乞丐,风花雪月一过眼,都能判断出此人的身份高低。
但是谢疏实在是非同凡响,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谢疏对着他的鸡蛋没有丝毫的动摇,只是客客气气地把他连带鸡蛋送出去了,那时的眼神是平淡无波,对着鸡蛋毫不惊讶。
普通人渴求的鸡蛋这样的食物,在谢疏眼里不值一提。
刘老后来又试探着邀请谢疏来家中做客,几番推辞不过,谢疏最后勉强上门拜访。宴席时,刘老注意到,此人举手投足间皆是从容,颇有风雅气度,倒是比他更像宅子的主人。这绝对不是普通人的气度,宴席上的佳肴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只能过年吃上一顿的肉食,谢疏表现得从容不迫,似乎习以为常。歌舞音乐也没让谢疏表情有丝毫的变化,不动声色,这是一个人最可怕的特点。
刘老试着向她打听家族门第,她倒是晃着耳饰笑道:“江左越人,和王谢万万不敢沾边。”
刘老又试探着和她讲了一些自己走南闯北的经历,谢疏竟然也能针对一些地方的风土人情说出自己的见解。
其中一件事最让刘老深刻,谢疏会说西域语言。
那时刘老看上了西市一个高昌商人售卖的琉璃杯,五彩玲珑,甚是好看。二人讨价还价间,落了下风的高昌商人突然用高昌语对着旁边的伙计吩咐了什么。
谢疏本在细细打量琉璃杯,听到了这二人的对话,立马脸色凝重地用高昌语叽里呱啦地和高昌商人激烈地交谈了一番。不知具体内容,只知道最后在谢疏的帮助下,琉璃杯被顺利以低价收入刘老的囊中。
刘老十分好奇对话内容,谢疏斟酌着告诉他:“那个高昌人对刘老不敬,大唐律法可不偏袒外国人。”
她这么一说,刘老自然明白那个高昌商人因为不服自己的开价,所以出言不逊,只好用高昌语来表达了。刘老心下讶异:“你还会西域语?”
西域语言的学习需要不小的成本,普通人除了去西域做买卖,就没有别的路子了。难道谢疏之前是一介行商?年纪轻轻就能说西域语言,可是商行中从未传出谢疏这样的人物。
谢疏对此一笑而过:“为了考官家饭的位置,自然什么都得沾一点。”
正是这样的长期考察,刘老断定谢疏绝非等闲之辈,因此刘老坚持给谢疏送鸡蛋,希望能帮忙把自己的宅子卖出去。
满琦听完刘老的叙述,面上不显,但是心中对于谢疏的猜疑又多了几分。他亲切地对刘老吩咐:“以后有新的消息,一万钱一次。”
刘老连连点头,话音刚落,马横戈就出声了:“满小将军,谢录事说是写好了协议。”
满琦只好转身踏进厅内,看到谢疏正背对着他坐在一边的榻上,倒掉了金贵的头茶水,紧接着又拿起茶箪往茶碗里面加了新的沸水。
这一举一动几乎把满琦震在了原地,谢疏和自己的亡妻一样,都不喝头茶!
甚至连倒头茶的动作都几乎一模一样!
谢疏仿佛感应到了他的目光,回过头来神色懒懒喊道:“明天休沐,你快买了宅子放我回家休沐去。”
没有惊骇,没有失色,仿佛自己就该是倒掉头茶水的那个人。
这样的性格上天入地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满琦签了合约,买卖双方欢喜,刘老向满琦保证于七日内搬离鬼宅。
明日是四月的中浣,官吏们终于可以从繁重的工作中短暂地解放出来,回家休息整顿,因此大部分人对此都是翘首以盼。谢疏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只是满琦却迟迟没有让她回家休息的意思。
天色已晚,马横戈和苏拉先行离去,满琦倒是跟着谢疏不慌不忙地在永平坊搜寻旅店。可惜运气实在不佳,近日长安花朝节,人头攒动,郊区永平坊的旅店大都告罄,店家大多对着满琦这位贵客都只能暗自暗叹,错失了一笔生意。
在来到第三家旅店的时候,仍然是满房。店外煎饼的香味一下就飘到了谢疏的胃里,肖婆婆家的烧饼已经做了十年,是永平坊有名的小食,仅从油花翻滚的声音,肖婆婆就能精准判断火候。
给雪白的面团刷上油,裹上新鲜的红绿葱肉馅,丢到油锅里一炸,滋滋啦啦的声音里都是焦香。捞起冷却,多次油炸,表皮发生褐变,色泽鲜亮,酥脆的饼里包裹着鲜肉。如此一个煎饼不过一文钱,常常出炉就被抢购一空。
谢疏探出半个身子,循着香味向右边精准地望过去,果然一个银发的老妪系了一条蓝灰布裙子,正站在街边买饼。她似乎感受到了谢疏的目光,也笑眯眯地回望过来,额头上的皱纹好似一条条小水沟,看起来是一位慈祥的老人。
饼的香气已经吸引了不少新老顾客,谢疏自然有待客之道,于是对满琦说道:“满录事,不如我请你吃一个煎饼如何?”
“煎饼?”满琦显然也闻到了热油的味道,不过他对于谢疏所谓的请客更感兴趣,“你请我?”
“那是自然。”谢疏面不改色地恭维他,“能与满录事同饮食实乃我幸。”
满琦欣然随谢疏而去,二人自然而然地排在了队尾。队伍中不少人对满琦的绯色官服侧目而视,似乎讶异于郊区的永平坊也会有这样的大人物光临。
难得的静默之际,谢疏主动挑起话题:“满录事回京之前是在何处任职?”
“交河。”满琦想了想和她解释道,“父亲在沙洲驻守,所以十四岁从军后也在沙洲待了一段时间,直到十六岁后,才去了西域都护府的交河。”
谢疏赞叹道,“十四从军征?满录事从军不过两年就能立下夜袭的汗马功劳,实在是少年可畏。”
满琦难得地谦虚道:“其实在沙洲算比较平稳的生活,都是父亲的功劳。”
满琦的父亲满江树官至右骁卫,太宗年间因抗击突厥有功,与平阳公主身边的女卫卢燕喜结连理。
满江树与卢燕的感情在长安城是一段佳话,满江树因为卢燕在战场上那精准的一箭,一见倾心,向平阳公主求娶卢燕。
卢燕出身范阳卢氏,身份高贵,对着满江树笑道:“以何为聘?”
满江树军功出身,实在毫无门当户对的底气。当时突厥屡屡侵染沙洲一带,于是许诺以三十里地为聘,将突厥赶出沙洲三十里之外。
太宗了解事情缘由,认为这是一桩美事,既能将突厥赶出沙洲,也能成就一段姻缘。将军一言,千军万马,黄沙百战,终于将突厥赶出了三十里地,但凡听闻满江树的名声,不敢再犯。
虽然吃了败仗,但是突厥首领听闻了满江树这段三十里的婚事,后来竟然主动送来了牛羊美酒,诚心祝福这对新人。自此沙洲平定,而突厥把目光转向了沙洲之外的龟兹等地,太宗因西域贸易设安西都护府,一边屯军,一边抗击突厥。
因为常年在沙洲抗击突厥的原因,满江树和李靖将军交往密切,二人常常把酒言欢,因此第二次提亲,李靖这位开国元勋自然为满江树的人品背了书,卢燕也倾心于满江树的性情,爽快答应,这才喜结连理。
满琦讲完后又补充道:“他们感情很好,不过大多数人不知道的是,父亲将突厥赶出沙洲其实是母亲的主意,母亲当时在河西和漠北的地图画了几个圈,让他选一个圈的军功来提亲,父亲选了最凶险的一个。”
谢疏听完这个细节似乎被震撼住了,她竟然不同以往地敷衍过去,反而多问了一句:“所以这个细节只有你知道吗?”
满琦冲她挑眉:“除了父母二人,只有我和兄长知道。”
谢疏的目光在满琦这张脸上徘徊,满琦不同于其他将军,常年的边塞生活只让他皮肤粗粝了一些,并没有变成麦色,反而看起来像是在长安被养大的贵公子。
谢疏隐隐感到不安,只觉得自己欠了十年的孽债似乎真的被债主找上了门。
于是谢疏主动提起了新的话题:“满录事还有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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