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卫生间地砖上,额头抵着地面,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慌和灭顶般的空洞感,如同实质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他彻底淹没。他引以为傲的掌控力,他视若真理的“租赁关系”逻辑,在向欣然这干脆利落、不留一丝痕迹的归还面前,轰然坍塌,碎成一地狼藉。
第一次,他清晰地认识到:
他失去她了。
不是失去一件物品,一种服务。
而是彻底地、永远地,失去了那个在他世界里安静存在了五年、被他视若空气、却在抽离时带来末日般崩塌的女人——向欣然。
同一片城市的天光,落在截然不同的地方。
距离卢鹏那间冰冷奢华却空洞绝望的公寓几十公里外,一个位于老城区、墙壁斑驳却充满烟火气的合租公寓里,向欣然睁开了眼睛。
窗户不大,挂着简单的格子布帘。阳光穿透帘子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楼下早餐铺隐约飘来的豆浆油条的香气,还有隔壁房间早起上班族洗漱的轻微水声。不再是昂贵香氛刻意营造的“格调”,而是真实的、嘈杂的、充满生命力的生活气息。
向欣然没有立刻起身。她静静躺着,感受着身下这张二手市场淘来的、略硬的单人床垫。没有两千针埃及棉床品的极致柔软,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稳。昨晚,是她五年来第一次,不是因为疲惫或麻木睡去,而是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沉入无梦的睡眠。
她坐起身,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轻轻拉开了格子布帘。晨光瞬间涌入,照亮了这个狭小、布置简单却整洁的房间。墙角立着她的旧帆布包,旁边是一个不大的行李箱,这就是她全部的“财产”。
桌上,静静地躺着那枚边缘磨损的银色徽章。昨晚整理东西时,她本想把它和那些钥匙一起留在玄关,但最终,她没有。它不再是卢鹏的施舍标记,而是成了一个冰冷的、时刻提醒她那段荒谬过往的警示牌。她需要它存在,如同需要一道永不愈合、用以警醒的疤痕。
她拿起徽章,冰冷的触感依旧,却不再带来刺痛,只有一种清醒的冰冷。她将它放进书桌抽屉的最深处,如同封存一段历史。
洗漱,换上舒适简单的棉质T恤和牛仔裤。她没有化妆,素净的脸上少了刻意维持的精致,眉眼间却多了几分久违的松弛和坚定。
厨房是公用的,有些拥挤。向欣然煮了简单的白粥,煎了一个荷包蛋。食物的香气混合着市井的喧嚣,让她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暖意。她不再需要扮演一个“得体”的、陪衬某个总裁的花瓶,她只需要做回那个为了养活自己、拼命努力的女孩——向欣然。
手机响起,是一条短信,来自她刚应聘成功的、一个小型设计工作室的HR:“向小姐,欢迎加入!请于明早9点携带资料到公司办理入职手续。”
看着屏幕上的字,向欣然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真实的、带着希望的弧度。新的生活,从一份靠自己的能力获得的工作开始。
卢鹏公寓的冰冷狼藉,在几个钟点工战战兢兢的打扫下,恢复了表面的光洁。浓郁刺鼻的香薰试图掩盖昨夜呕吐的酸腐气息,却只让空气显得更加虚假沉闷。
卢鹏站在落地窗前,一夜未眠加上宿醉的煎熬,让他眼底布满血丝,下巴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种颓败的戾气。昂贵的定制西装随意丢在沙发上,他穿着皱巴巴的衬衫,领口敞开,烦躁地捏着眉心。
助理林浩小心翼翼地站在不远处,大气不敢出。他已经汇报了所有能查到的信息:向欣然的工作邮箱和系统权限确实在昨天下午由她本人亲自申请、经他审批后注销;她的工位收拾得干干净净,连一支笔都没留下;人事部确认离职手续齐全有效。至于她的去向?查无此人。她像一滴水,彻底蒸发了在这座城市的茫茫人海中。
“查!”卢鹏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暴戾,“她所有的朋友、家人!她以前住过的地方!她可能去的城市!哪怕把这座城市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到她!”
“卢总……”林浩硬着头皮,“我们已经尽力查了……向小姐……她似乎没什么特别亲近的朋友,家人也很少联系。以前的出租屋早换了租客。她没有购买任何离开本市的火车票或机票记录……银行卡流水也很平静,只有几笔小额日常消费,地点很分散,像是在……坐公交车。”
坐公交车?
这个信息像根细小的针,刺了一下卢鹏混乱的大脑。那个在他身边,出入都是豪华轿车、私人飞机的女人,现在在坐公交车?为了省那几块钱?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丝他拒绝深究的酸涩涌上心头。她宁愿过这种日子,也要彻底逃离他?
“继续查!”他猛地转身,眼神凶狠,“动用所有能用的关系!我要知道她住在哪儿!在做什么!”
“是,卢总。”林浩连忙应声退下。
巨大的公寓再次只剩下卢鹏一人。死寂像粘稠的液体包裹着他。他烦躁地在客厅里踱步,脚步踩在光洁昂贵的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目光扫过那些奢华的摆件、宽敞的空间,曾经让他享受的“成功象征”,此刻只让他感到一种刺骨的冰冷和……巨大的空虚。
他走到客卧门口,看着那极致整洁却毫无人气的房间。这里曾经有她的气息,有她折叠衣服时低垂的脖颈,有她半夜看书时一盏小小的台灯……那些被他视为背景板的、微不足道的细节,此刻无比清晰地回放,带着一种迟来的、尖锐的、足以刺穿心脏的钝痛。
为什么?
为什么她一定要走?还走得如此决绝?
卢鹏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昨晚的画面:他醉醺醺地靠在沙发上,带着施舍和不耐的口吻,让她去泡醒酒汤。她沉默地去了,端来了汤碗。他嫌烫,她安静地吹凉……还有更久以前,无数个他因为工作烦躁、因为应酬疲惫,理所当然地将负面情绪倾泻在她身上的时刻。她总是沉默地承受着,最多只是眼神黯淡一下,很快又恢复那副温顺得体的样子。
他一直把这视为她的“本分”,是她作为“租赁品”应有的“服务”和“情绪价值”。
可那张支票……
那张写着“演出费(含税),已结清。无拖欠。”的支票,像一个冷酷的放大镜,将他那些理所当然的索取和轻视,照得丑陋不堪!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无尽的恐慌和那迟来的、被彻底否定的巨大羞辱感再次攫住了他。不!不能就这样结束!他不能接受她就这么消失了!他卢鹏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般在他混乱而痛苦的心底滋生、缠绕、迅速蔓延:
**让她自己回来!**
让她意识到离开他是多么愚蠢的错误!让她明白失去了他的“庇护”和资源,她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根本活不下去!让她尝尽生活的艰辛,然后……然后像只迷途知返的鸟儿,自己飞回他精心打造的金丝笼里!
对!
一定是这样!
她只是一时冲动,被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冲昏了头脑。外面的世界哪有那么容易?她一个毫无背景、被他“圈养”了五年的女人,能有什么生存能力?那份所谓的“新工作”?呵,恐怕连房租都付不起!
等她撞得头破血流,等她认清现实的冰冷无情,等她走投无路……她自然会想起他这里的好!想起他给予的优渥生活!想起他卢鹏的名字意味着什么!
到时候,他只需要稍微施舍一点“仁慈”,给她一个台阶下……她就会像以前一样,温顺地回到他身边,甚至会比以前更依赖他,更离不开他!
这个扭曲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尽管是扭曲的、指引向地狱的灯塔),让卢鹏混乱痛苦的心绪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一种病态的“希望”。
他紧绷暴躁的神情甚至诡异地放松了一点,眼底闪过一丝冰冷而偏执的算计光芒。
他不会去找她(至少不会明着去)。他要切断她所有可能的后路?不,他暂时什么都不会做(除了继续派人查找她的下落)。他要“等”。等现实这根沉重的鞭子,替他狠狠地抽打她!抽掉她那点可笑的倔强和自尊!
等到她伤痕累累,走投无路……
她自然会回来的。
回到他卢鹏的世界里。
他会“原谅”她的任性,重新“接纳”她。
毕竟,他才是那个掌握着资源和规则的人。他才是那个能定义她“价值”的人!
卢鹏走到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仰头灌下。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底那簇名为“占有”和“掌控”、如今却扭曲成一团名为“挽回”的毒焰。他望着窗外繁华依旧的城市,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笃定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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