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到二人肩头,天地间惊人的寂静被陆吟寒低低的笑声划破:“世道如此,不是你我二人改变得了的。” 他顿了顿,声音又似带着几分庆幸,“至少你执刃,比旁人好许多。”
司马仪缓缓放下手,她却没品味出陆吟寒这句话的含义,什么叫——她执刃,要比旁人好许多?
然而不待她细想,陆吟寒又飞快补充了一句:“但愿你是这样的吧。”
司马仪不再去想。陆吟寒此人,说话向来颠三倒四,谁也不知道有几句真话几句虚言,不必再浪费精力揣度。
她继续专心地行路。
情况和来寻陆吟寒时一模一样,短短的路程走了小半日却依旧如同原地踏步。
陆吟寒脸上却未有丝毫焦急的神色,甚至可以说,他十分悠然自得,享受极了这路途。
司马仪渐觉蹊跷,心中的猜测渐渐得到验证,正欲开口时,却在此时见陆吟寒身影一掠,从眼前一闪而过。
她的左手也下意识地摸到了刀把,还未拔刀出鞘,却被他飞快地按下去,左手被他一把擒住。
耳边风声大作,他的声音再次被湮没,她只能依稀辨别出,他说了一句:“……快跑。”
果然,周遭的风雪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卷动,骤然翻涌起来,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凭空升腾而起,令天地变色。
是雪崩!
陆吟寒紧紧地拉着她,往来时的方向奔逃,身后是山峦崩摧的声音,一声一声地逼近,犹如夺命之音连环不绝,从背后汹涌而来的寒意使得二人一刻也不敢停歇,脑中只有一个字——逃!
而眼前天地一片白茫茫,几乎无法辨认方向,连天幕都是一团刺眼的白光,重重地倾轧下来,阻却了前路。
偌大的空旷的雪原上,两道人影飞快地移动着,始终比雪崩的速度快上那么一分,然而也始终没有摆脱这突如其来的天灾。
因为激烈的奔逃和吸入了太多冷冽的空气,两人的脸色都苍白得可怕,面颊因为缺氧浮现出不正常的绯红,起伏不定的喘息声因为恐惧被无限放大,清楚地响在耳边。
而周遭是无边无际的纷乱大雪,仿佛已经走到末路,再走不下去了。
司马仪脚下一滑,重重跌倒在地。
紧紧牵着她的陆吟寒也被带得摔倒,他忙去拉她,面上忧心忡忡。
司马仪推开他,冷声道:“别管我了!你先逃吧!”
“你在说什么胡话?我怎么可能丢下你!”陆吟寒摇了摇头,难得的情绪有些激动,语气冷酷毋庸置疑。
他固执地抓着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身后的雪坍塌的速度越来越快,险些就要赶上来。他顾不上太多,拽着司马仪继续往前逃。
太虚幻境中无法使用灵力,司马仪的体力并不是很好,连带着陆吟寒的速度也慢了下来,照这样下去,两个人都会死在这里。
她不愿再拖累他,哪怕是再想要杀了他,也绝不是以这样不光彩的方式,她终于狠下心来一咬牙站定,冷冷地对陆吟寒一字一句地道:“我说,别管我了!我和你情谊算不得深厚,你不必如此。”
陆吟寒却没有如她预料般的离开,他静默地望着她,眼里泛起些释然和愉悦的笑意,他见司马仪果真放弃逃生了,索性一摊手坐到了她眼前,不在乎地笑道;“好啊,那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吧。我梦寐以求呢……”
他说着将司马仪拽了下来,拽到了自己怀中。
司马仪微微一怔,不知是因为太过疲惫还是什么,竟然也没有挣开。
她将头枕到他肩头,轻轻地吐着微热的气息,居然有了短暂的心安之感,而让她依靠的人,分明清清楚楚地说过想要杀她。
或许只是因为死到临头了,司马仪的脑海一片混沌,眼前的雪如浪潮般涌来,她的声音清泠泠地响起:“你和我一个故人很像。他也曾……”
然而这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完,铺天盖地的雪彻底地漫过头顶,将二人淹没,彻底没了影儿。
空荡荡的雪原之上,死寂般的宁静。
似乎身子泡在冰窖之中,浑身冷得无法自抑,偏生从骨子里烧了一团燥热的火,烧得她意识混沌,神志不清。
余光中瞥见一道白色身影,步步靠近。
求生的意志和敏锐的直觉使她一瞬间睁大了双眼,看清了来人,她有些恍惚,上一秒不是和陆吟寒一同被埋在雪里了吗?
她又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个潮湿的山洞,阴冷昏暗。
这是又入梦了吗?
这一次她没有直接唤他的名字了,就这样愣愣的看着他走近了,走近了。
他衣衫有些破损,沾了些污泥,脸色苍白如死。
祁筠疑惑地打量着他浑身上下,却没有发现伤处,她这样想着,就伸了一手想要探探他,却被他侧身躲开了。
她掩饰地轻咳了两声,就见他下一秒捧出梧桐叶装的水,颤巍巍地递到了她嘴边,她什么也没说地就着他的手饮下。
在那一瞬间,福至心灵,她忽地忆起了这是哪一日。
在过完十八岁生辰的后一个月,那时父亲知道她将结心环送给了阿鹤,送给了一只妖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给她下达了三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是前往极北之地取五百年一现的天山雪昙,二是去往南海之洲诛杀千年蚌妖,三是在西南瘴林中取得蛇王的内丹。
她知道这是条件,说服父亲和阿鹤成婚的条件。
这一次便是在极北之地取雪昙的过程中不小心被一只雪妖重伤,她当时昏迷过去了,被阿鹤救了。
那时她一心只在那雪昙上,醒来后见到阿鹤也没有多问上几句,拿了雪昙就匆匆离去。
原来,阿鹤也伤得这样重吗?这是她没有料到的。
祁筠问:“你为何在这里?”
阿鹤目光坦然,“不放心你,就跟来了。”
只是这么简单吗?应当是监视吧。
他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这才能在她被困在西南瘴林时,发动了对鹤云台的围剿。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祁筠不欲再和他浪费时间,若是梦,破了即可。
她指着石壁旁那朵斜倒的雪昙,道:“阿鹤,把那朵花拿过来递给我。”
阿鹤闻言,听话地转身就去拿。
在他弯下身子的那一瞬,祁筠不动声色地踱步到他身后,抽出他腰间的银色短刀,猛地扎进了他的脖子。
温热的血水源源不断地淌下了,他没有回头,似乎是震惊至极,不知作何反应地愣在原地,任由生命一点一滴地流逝。
祁筠做完这一切,缓缓闭上了冰冷而飘忽的眸子,仿佛这样,就能掩饰杀戮的行径。
*
幻境之外,天一湖边。
惊陵百无聊赖地坐在湖边的台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将手边的石子抛入水中,目光懒懒地落到来来往往的游船上,喧喧嚷嚷的人群中。
这幅光景几年如一日,委实无趣至极。
他在等一个人。
终于在黄昏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冷清的嗓音唤回了他的魂。
“让你办的事都办妥了吗?那人可有起疑?”
惊陵回头,见那人隐在绰绰的白雾之中,神色莫辨。他警觉地环顾四周,确认安全后方迎上前去。
他恭敬地回答:“主子。”
“做得天衣无缝,没有人会怀疑到您的头上……”他说着顿住,低下了头,有些为难,“祁筠此人多疑善变,这些年我待她尽心竭力,但她似乎从未对我真正放下疑心,更谈不上起疑了。”
那女子轻嗤出声,语气轻飘飘的,却带着几分狠毒:“你这废物!”
惊陵闻言,浑身一震,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微微发颤:“是,属下无能。”
她缓缓走近了,将冰冷的掌心覆到他的后颈上,语气又缓和了下来,甚至有些温柔:“惊陵,你一直是个乖孩子,对我也极忠心,十几年来不曾有过分毫忤逆……”说着她话锋骤然一转,“但你跟着她太久了,太久了……你应该,不会想着要背叛我吧?”
察觉到脖子上那一点透入骨髓的冰冷,惊陵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忙矢口否认:“不敢……惊陵不敢。”
他忐忑地低着头,默默忍受着她的阴晴不定的性情。
“是吗?你跟在她身边这么久,久到你忘了谁才是主子吗?”她讥嘲地笑,自语般地喃喃,“我理解你,我们太孤独,太孤独了,可是……我们的大业啊,还没有完成呢,你这就想要离开了吗……别这样,好孩子,我待你也算不薄,等事成那日,你才会真正明白,什么才是最值得拥有的。这万里山河,无边权力,永恒岁月,可比所谓的情爱忠诚,有趣多了。”
她说着吃吃笑起来,笑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好半晌,她缓过来,将惊陵扶起来。
迷雾散去,惊陵看清了她的脸,清瘦而狰狞,脸上残留着大火炙烤过的痕迹,和数道刀疤,伤疤如枯枝败叶般杂乱地横着,然而她的眼神却带着几分罕见的温柔和煦,如微风轻拂他的脸颊,刮下层层血肉。
许久许久,她轻声道:“其实你想要背叛我也没关系,人总是不甘心屈于人下,我不在乎这些。人心易变,这世间最坚不可摧的结盟实则建立在生死之上,你的命在我手里,因此你会对我死心塌地,所以啊……”她摊开手,一个琉璃瓶出现在眼前,“把这个下在祁筠的药里面。这药我调制了许多年才成,滋味,呵呵,甚是美妙。想要下手,就得趁早,否则,就来不及了。”
惊陵疑惑地接过,他想要问问是什么来不及了,可是那女子如癫似狂,神志不甚清明,便收回了到了嘴边的话。
他将琉璃瓶收起来,试探性地问:“主子,惊陵觉得,她能不能出来还是个问题……”
此次荆玉会,祁筠原本只是来打探些消息,并不想搅这趟浑水,没想到司马殷临阵脱逃,她临时顶上,又临时改了主意,一路杀到了第一,最终入了那幻境。
太虚幻境本无甚危险,若真说起来,最艰难的也只是那第九层,然而能入梦者需有机缘,在这世间有此机缘者寥寥无几,直觉告诉他,祁筠一定会进入不醒之梦,他无法确定她是否能顺利破解。
女子知道惊陵在担心什么,她唇角浮现一丝莫测的笑意,眼中却闪着森寒的光,“你这蠢钝的妖物!你懂什么!区区幻梦而已,困得住她什么!”
惊陵不懂,只好默默点头。
女子说这话时眼里有着明晃晃的笑意,她轻轻推开了他,踮着脚尖,慢悠悠地退后,眼中笑意满溢出来,语气却重新变得冷漠尖锐:“这具身体的主人不听话,总是想摆脱我的控制,险些误了我的大事,你仔细些,再给我寻一具好用的吧。”
惊陵捏着琉璃瓶,抿紧了唇,神情望向远处的白雾时,有些许的空洞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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