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怎么了?”杜若见她顿住脚步,问道。
杜若顺着宋曦和的目光,自然也看到了花知雪,杜若像是早已习惯的样子,面无波澜地给她解释,“再过几日,就是南靖公主生母的忌日。南靖公主的生母是南靖帝的一位美人,在咱们北淮皇宫无处祭拜,宫中也不能燃火,所以九公主求陛下那日能让她出宫去寻一处地方烧冥钱祭拜。可是质子如何能放出宫去,陛下自是不会同意。”
杜若想,宋曦和始终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淡冷,不知道,或是忘记了这种细微的小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说罢,她又补充,“走吧,公主。已经跪了好几日了,每年都如此的。”
宋曦和从来没有在书中写到这些,也没有详述过花知雪的身世,宋曦和这才知道,她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盛夏骄阳似火,炙烤着地面,御书房前的空地上连一片树叶遮挡的阴影都没有。
宋曦和没有迈出脚步,她凝眉,“年年如此?”
“是。头一年,陛下念及她孝心,还打发人请她回宫,可是南靖公主不走,很执着,陛下哪里有空闲来理她,后来就随她去了。”
已经跪了好几日,年年如此,随她去。
意思是陛下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没有人管她,她跪累了,支撑不住了,痛了,累了,放弃了,自然会离开。
宋曦和像亘古难化的冰川,即便是这样烈阳高照的天气她周身也不见一丝燥意,沉静,清冽,矜贵,与远处苍白孤寂的可怜少女像是处在极端的两个世界。
杜若疑惑,“公主,怎么了?”
“没什么。”
她敛了眉目,移开目光,迈步离开,却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偏门进入御书房。
进了御书房,一股冰凉之气扑面而来,宋曦和行礼,“父皇。”
殿内四周摆着冰鉴,宋承平身后两个宫女摇着蒲扇,冰寒玉盘里堆砌着红玉般快马加鞭送来的荔枝,只消看上一眼,都觉得暑气全消。
宋承平放下手中朱笔,“怀安来得正好,父皇正想与你手谈一局。”
这段日子以来,宋曦和常来与宋承平对弈论画,谈诗论赋,缓和了不少原书中宋曦和与宋承平僵硬的父女关系。
文学正中了宋曦和的老本行,又加宋曦和自小受熏陶,无论音律诗词书画古董,无一不晓,无一不精。
谈论诗词时,她还偶尔会有一些古人之外的独到见解,宋承平闻听甚受启发,对她大加赞扬,愈加对从前忽视的长女青眼有加起来。
同时,他又有一种特别的情绪。宋曦和优秀,他一直是知道的,可是宋曦和的才思,学识,似乎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测。
宋承平想,怀安的棋艺也很好,甚至能与自己平分秋色,但他想到怀安的棋艺是受他启蒙,便也与有荣焉。
棋局摆好,最上等的南靖云子,落盘声音清脆,宋曦和执了白子,却只留了一分心思在棋局之上。
她落下一颗白子,分神去想。
除了还没有上朝听政的机会,一切几乎是甚为顺利。
上朝听政,参与朝政,才是掌握话语权,掌握权力的第一步,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宋承平道,“这天儿,实在燥热。来人,换了汤来。”
不多时,宫女端走了宋承平手边刚刚变温的梅子汤,又换了两碗凉爽的梅子汤,里头还浸着透亮的冰块。
宋承平端起来,勺壁搅拌着,叮咣作响,他拿起勺子送进口中,饮了一口,“怀安,解解暑。”
宋曦和垂着眼,伸手去触,碗壁上还挂着清寒的水珠,很冰凉,她却没有饮的欲.望,只触了一下,就收回了手,捻了捻手上的水珠。
原书中女主的棋就是皇帝启蒙的,而宋曦和的围棋是少时她的祖父宋清儒手把手教学的。
两人面对而坐,棋局拉扯得有来有回,似一场漫长的拉锯战,看不出哪方成败颓势,突然间,宋曦和一改温和的棋路,开始步步紧逼。
前些日子,她为了缓和父女关系,哄得宋承平开怀,都不着痕迹地让棋,绝大部分棋局都输给了皇帝。
宋曦和肤色很白,白到泛冷,即便是在这样燥热的时节里,日光透过芙蓉窗洒进来,她的雪肌像是染上了薄薄的霜。
她垂着眼,浓密的睫投下一小片阴翳,不知在想什么。
或许在想现在复杂的□□势,或许在想眼下如何取得参政的权力,或许在想那碗清寒的梅子汤,或许在想那盘红玉般的荔枝堆儿,也或许,在想一个孤寂又纤弱的身影。
宋承平靠坐在太师椅中,双手撑着膝盖,盯着棋局,思索的时候越发地长。
有人说,观棋路如观人,能从人的棋路上看出其人的性格。他曾观察过,宋曦和棋路是温和派,今日走棋如此强势,甚至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威胁,是皇帝不曾想到的。
“父皇,我儿时您曾说过,下棋,不易长思。长思,也许会陷入另一种困境。”宋曦和情绪很淡,语调也淡,用词遣句听起来却是恭恭敬敬的。
宋承平被噎了一下。若是宋曦和用自己的话对皇帝这样去说,未免显得不恭谨,但这的确是从前他曾对儿时的宋曦和说过的。
宋承平落下一颗黑子,他眉目间自有帝王之气,但凡不笑,便不怒自威,“没想到朕说过的话,怀安都还记得。”
“父皇字字箴言,儿臣莫不敢忘。”
……
待宋曦和出了御书房,已经黄昏了。临出门前,皇帝还叮嘱她,要她这几日每日都来,陪他对弈。
远处金色的夕阳坠落,落下一片金黄帷幕。
令宋曦和没想到的是,花知雪依旧跪在那里。
她垂着首,柔弱的脊背已经挺不直了,唇也已经没有一丝血色了,被她紧紧咬着。她纤薄的身形摇晃,如微风中的残叶,好像一点点微小的风都能将她摧毁,脆弱不堪。
只隔着一步的距离,花知雪自然也看到宋曦和了,那一方公主宫裙的裙角映入她的余光,她纤长的睫毛很急促地抖动了一下,不知是害怕还是什么。
宋曦和无意识地蹙起眉。
她抬起眼来,看着宋曦和离她一步之遥,高高在上。
夕阳余晖洒落,她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就像不属于这个尘世一样,恍若神女降临。
“怀安公主。”声线还是那样清冽,但夹杂着颤抖沙哑。
那双眼睛不再像一只小动物,不再像前两次见到她那样灵动,不再害怕,湿漉,探究,而是盛满了灰暗和无措,还有一些狼狈的难堪。
她额间挂了点细汗,这让宋曦和想到了少时见到祖父那里价值连城的玉石,平日白皙透亮,一旦溅了水渍,就会呈现出胭脂色般的绯红瑰丽。
花知雪生得太漂亮了,漂亮到让人理所当然地生出恻隐之心。
巴掌大的小脸,樱唇琼鼻,还有那一点娇艳的泪痣,像一滴将坠未坠的眼泪,极度地动人心魄。
花知雪的睫毛颤了又颤,她膝盖很疼,快要跪不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都不想求助于面前的女人,她希望面前的女人赶快离开,不要再看到她这副狼狈的姿态,更不要同情她,可怜她,那会让她无地自容。
可是没办法如她所愿。
下一瞬,清冷的女人拢了拢裙摆,蹲了下来,与她平视。
这是第一次花知雪仔仔细细地看清她。
无论是在南靖还是北淮,花知雪见过各种各样的嫔妃、公主、郡主,王侯世家的贵族女子。她们或灵动,或张扬,或艳丽,或如花似玉,或眼含秋波,有时会举止活泼,有时也会闹个笑话,她们会让人感觉她们就在身边,也是这碌碌凡世的一员。
可是没有一个女人像宋曦和这样,像一块陈年的冷玉,美丽,成熟,清冷,自持,一举一动就像是规划好一般适宜、完美,却又像是自然流露。
没有一个女人像宋曦和这样,像高山雪,像天上月,可望不可即。
可是触不可及的高山雪如今就蹲在她面前,她那双眼睛很淡然,她说,“回去吧,天快黑了。”
“陛下他……”
“他不会准允的。”宋曦和蹙眉。
莫说是花知雪,就算是这些皇子公主,没有皇帝的首肯,也走不出这皇宫半步。
花知雪垂下眼。
在南靖时,她无法光明正大地祭拜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不配拥有祠堂,甚至尸骨无存。
在这里,她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恨不得把自己活成一个透明人。
她不敢去寺庙,她只是想在那一天寻一方僻静的角落,烧一些冥钱,给母亲带去一些思念,让她安息,让他不至于魂魄在世间流离失所。
看到她跪在这里的人,或许嘲笑不屑她不自量力,或许视若无睹。
五年来,第一次有人蹲下来,与她平视,对她说,回去吧,天快黑了。
今晚十点加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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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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