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牢实在是很暗，豆子大的烛光跃动，叫人很实在看不清谢岘的脸色，如果是在正常的光照下，官差或许能够发现，谢岘脸上的笑容里其实还掺和着一点咬牙切齿。
还有一点类似“怎么都传到这里来了”这样的郁闷。
谢岘的艺名是个乌龙。
江湖上有一个默认的规矩，除却少部分实在不方便的官或者贼，大家一般都会给自己取个名号，说不上有什么意义，总之就是约定俗成。
谢岘也承认这个规定，他翻了许多书籍话本，给自己精心挑选了不少名号，其中大部分都充斥着中二少年犯病的咯噔味。或许也是因为这个，他精挑细选的名号死活传不出去，反而是损友开玩笑起的瞬间扬名江湖。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谢岘深呼吸一下，想到自己曾经的备选，又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他从回忆中抽身，默念自己现在和那堆东西没关系，这才强打精神，回望敲击铁杆的官差。
“？”
他挑眉，看着官差慢吞吞地收回手，又从怀里拿了张草纸出来。
“已经不早了。”官差说，“我无心再劝你。”
“因为劝了也没用？”谢岘懒洋洋地笑了一下，眉眼微松，看上去心情居然不错，“那你现在拿草纸出来作甚，准备待会拿来擦眼泪？”
官差摇头：“这是契书，你要是答应，就在上面签字画押，要是不答应、”
他顿了顿：“你就把它撕了。”
谢岘嘘了一声，手掌毫不在意地伸出去想要接过那张纸，被官差避开。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问：“你能不能想好了再做决定。”
在昏暗的灯光下，官差又重申了一遍要求：“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切。”谢岘哼笑，左手从栏杆的缝隙里探出去，拽过官差的手，在某个地方随意摁了一下，再从下方捞起被对方攥得死紧的纸张。
他手伸得太快，惊地烛光猛地跳动一下，影子偏转，火苗在半空中迸裂，发出噼啪的声响。
谢岘展开那两张契书，只是很随意地看了两眼，就看向官差：“你觉得，我会不会答应。”
他欣赏着官差的脸色，左右扭了扭头，直接咬破指尖印了上去，血迹很快渗透纸张纤维，把边缘勾得模糊，晕成红褐色的一块。
“这样就算是画押了吧。”谢岘笑着，把纸张夹在指缝里抖了抖，又递回去，“我从不食言。”
他想了想，又自己乐了一下：“嘿，这天下还真悬乎，我刚刚还在和夜磨子偷油婆称兄道弟，现在就吃官粮了？”
他动得太快，前后反差不过短短几分钟，就像儿戏一样决定了自己将来起码两三年的去向。
官差沉默着接过契书，对着烛光眯着眼看了两下，生怕这家伙玩个妙手空空给掉包了，确认是原件，又有点孤疑地瞥了谢岘一眼：“你之前不还…”
“死命不同意？”谢岘耸肩，“谁知道我怎么想的呢，或许我脑子抽了也说不定。”
他反过来安慰官差：“反正我画押了，也不怎么可能反悔，你就别想这么多啊，先把我放出去洗个澡再——”
谢岘话音未落，头顶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随后又是叮里咣啷的瓷器掉落地面的声音，他和官差面面相觑，刚张开口想问什么，就听见上面传来怒气冲冲的叫喊：
“苏泊！你个龟儿子死哪里去了。”
谢岘：“……”
官差有点尴尬，但先应了一声，嘴巴快速挪动：“我在地牢，马上上来。”
他头在出口和谢岘之间来回转悠两下，嘴巴里诶呀诶呀地叫唤，一咬牙就往出口走，边走边把地上的酒和烛台给端入了怀里。
随着光影渐渐褪去，地牢里有窸窸窣窣的动物爬行声愈演愈烈，谢岘急了。
“不是，你先放我出去啊喂。”他指着牢门的锁扣，心里多少有些烦躁，“起码把钥匙给我抛过来啊，要是掰杆子出来我可不确定能不能掰回、”
大概是出于给未来上司一点下马威的想法，谢岘比划的同时多使了点力，手打在铁杆上，只听“吱呀”一声——
门，开了。
谢岘一个踉跄，跌出牢门。
铁门开合的声音非常细小，但在稳住身形的谢岘耳中却显得非常大声，甚至有一点回声的音效，他没来得及惊讶，先两三步追上苏泊：“这门？”
“门一直没锁。”苏泊冷静地说，把手里的酒坛塞给谢岘抱着，脸上表情居然有一点淡淡的笑意，“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选你。”
“被诓进牢里都没想着越狱，不是个乖的就是个傻的。”他抚了抚自己的山羊胡，接着说：
“都是我计划的最好人选。”
谢岘：“……”
苏泊一笑：“行了，走快点，我还能带你先去认认人，比如刚刚叫我那位？”
他又带着谢岘绕了两圈，成功地走出了地牢，空气很安静，透着雨后泥土的腥味，天光将亮未亮，约莫寅正时分。
在地牢前方几百米，谢岘见着了一个叉着腰怒气冲冲的女人，他一惊，忙把头侧过去，随后就听见刚刚在地牢里的女声再次响起：“苏泊！”
“诶。”苏泊应了一声，嘴巴里念着“我错啦，没提前给你报备，让你担心啦。”之类的胡话，甚是肉麻。
他讲到一半，又伸过手把谢岘拉过来，满脸邀功的表情：“娘子，我的计划有着落了，这是欸你闭眼干嘛。”
苏泊后半句问谢岘，谢岘闭着眼睛，满脸无语：“我是江湖人。”
他强调：“贱名恐污了苏夫人的耳朵。”
一些世家大族确实会有这样的需求，讲究一个非礼勿视，但。
“吁。”那女声嫌弃地咂嘴，“哪来的老古板，忒讲究了这也。苏泊，你确定这家伙混江湖的？”
“应该吧。”苏泊捋了捋胡子，“你看他身上血迹斑斑伤痕累累，我见着他时还提这个人头，应该不会出错啊。”
“那就怪了。”边月疑惑，“我们江湖儿女哪来这么磨蹭的。”
眼瞅着自己马上就要被开除武林籍了，谢岘这才把眼睛睁开，抬眼看着边月，她瞧着年纪不大，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脸上化了妆头上也带着簪，整一个荣华富贵到和旁边的苏泊格格不入的样子。
谢岘纳闷，用眼神示意苏泊：“你夫人真是混江湖的？”
“哟，睡美人睁眼了。”边月挥手，“在下边月，请问阁下芳名。”
“…谢岘。”谢岘摸摸鼻子，吃了这个哑巴亏，总归是他无礼在先，也不怪人家揶揄他。
“好啦。”苏泊试图打圆场，把谢岘搬上来的酒拿过来，“呃，总归不打不相识，要不喝点酒庆祝庆祝。”
边月翻了个白眼，面露嫌弃：“这酒啊…算了。”她摇头，“你们自己喝吧，我还有事。”
语罢，敷衍地冲谢岘拱了拱手，直接转身走了，背影还有点迫不及待。
留下苏泊尴尬地搓手：“害，边月就是这性子，我们喝酒、喝酒。”
就在他拍开酒坛子上的泥封的一瞬间，谢岘懂得了边月飞速离开的原因，因为这真的不是什么好酒。
酒味寡淡，闻着也没有香味，液体甚至浑浊得厉害，就算是用小火煮也没好到哪里去，喝进嘴里更是淡的像水，恐怕只有大口吞咽地时候才能模糊地咂摸出一点麦子味。
谢岘：“……”
谢岘叹了口气，不过总归是下山第一顿酒，看在这个的份上，也算不错了。
他顺势坐下，跟苏泊你一杯我一杯地对饮起来。
大约过了两三轮，苏泊又嫌聊天乏味，拍拍脑袋，去厨房里端的两块豆腐乳，和着这水酒到真有一番风味在里面。
酒过三巡，谢岘把杯子里的最后一滴酒倒进嘴里，心情还是有些一言难尽，原本他想着装作喝醉借酒发会疯，庆祝一下自由的来到，但这水酒，能喝醉才是真疯了。
他叹口气，转了转手里的陶杯子，又把竹箸拍到桌子上，强装着一点醉意，“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苏泊奇道，“是工作时间，待遇…之类的吗？”
谢岘摇头：“是计划。”
他拿手支着头，脸上还有点若隐若现的笑意：“总不能你光喊我扮大侠，别的都一概不说吧。”
苏泊：“……”
“有。”苏泊说，“你让我想想从何说起。”
苏泊年少中举，结果三十八都没考上进士，前年干脆花钱外放跑雁南来当了县令，原本心里雄赳赳气昂昂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结果刚来就被头顶上噼里刮擦的声音给吓得闭门不出，埋头在书堆里面找办法来了。
“停。”谢岘打断苏泊的陈述，疑惑发问，“哪本书的馊主意是找人来演死人的。”
此刻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爬起，照亮四方，但县衙周围却安安静静，连鸟叫声都没有，更别提应该有的民间烟火。
“这不是从书里来的。”苏泊说，他在书堆里摩挲了一整年，都没想出什么好的法子。
雁南土地贫瘠，被十万大山环绕，靠山吃山，没有靠田吃饭这样一种念头，连宗族势力都没发展起来，对田地的耕种甚至还停留在靠天吃饭这一项里，当地不说人人习武，起码都或多或少会些拳脚功夫，就这样引来了不少江湖人。
渐渐的，雁南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成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新手村，老百姓的屋檐上满身操着轻功飞来飞去的人物，时不时山上就有人满身是血地下来炫耀地喊叫猎了什么动物，然后哈哈大笑着和朋友欢饮达旦。
雁南的所见所闻，让苏泊满腔热血先凉了一半。
随后又因为听说当地土著活不下去跑上山当隐户没了另外一半。
所以，苏泊摆了，他反正没钱没人没兵的，那些江湖人总之也不可能弄死他，大不了就这样苟到死，也算个不错的选择。
“但…”谢岘挑眉，听着苏泊把剩下半句话叹出来。
“但…到底是不甘心。”
苏泊今年四十，找到谢岘，是他做的最后一次努力。
谢岘：“……”
谢岘心说你不甘心你来折腾我，哪有这样的道理，但张了张嘴，瞥见苏泊略显稀疏的头发，还是把话吞回肚子里了。
大人不记小人过。他默念。
“至于边月”苏泊犹豫了一下，“她原本是我计划的第一人选。”
或者说，苏泊的计划是由她开始的。县令走路上突发善心救了个人，那人也知恩图报说我要帮你整顿这里，然后不知不觉，两人就产生了感情。
“那她来不是更好？”谢岘奇道，“你们夫妻的计划，找我一个外人来干啥。”
苏泊看他一眼，幽幽吐出三个字：“打不过。”
都说了雁南是新手村，新手村哪来这么多大侠，边月就和那些初出茅庐轻功还打滑的家伙们一模一样，甚至还要菜一点，更别提镇压这堆毛侠们了。
“你不担心我也打不过？”谢岘纳闷，他比划了一下，又觉得苏泊实在是不像能看出他几斤几两的高手。
“呃”苏泊看上去有些尴尬，“你知道我对你的初印象是什么吗？”
“穷凶极恶的罪犯？”谢岘摸下巴，有些自恋，“总不能你一眼看出我武功盖世吧。”
“那倒没有。”苏泊掩饰性地把酒杯放到鼻子下面，“我当时觉得…你伤得这么重，浑身是血都没死。”
他说，“那肯定很能活。”
谢岘：“……”
我改！我改！我努力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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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