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恕不跟其他仙侍一样住在阆仙苑里,而是有一套小茅屋独住,这也是他饱受诟病的一条。
圣堂里的神官大多数是男子,仙侍们都知道未来要走哪条路,不管是不是真的断袖,平日里都互相暧昧挑逗提前适应着。更有私下结成对子,只为能互相帮衬。
玉恕受不了这样,就求了白照熙,在后山盖了两间小茅屋,从阆仙苑里搬了出来。
他今天受了一肚子的气,回到小院什么都没做,一头就扑在杏树下的躺椅中,累得连脚趾都不想动。
这事太离谱了,离谱到越想越后怕。
他趴了好一会,白照熙推开柴门自行进了院,把食盒往桌上一放,“起来吃饭。”
“不吃。”玉恕把脸别了过去。
白照熙也不理他,自顾自地打开食盒,把一样一样吃食摆在了桌上。
“不吃也好,省得肚子圆滚滚的,穿上霓裳不好看。”
玉恕听了立马来劲,今天还非吃个肚歪不可了,一骨碌从躺椅上坐起来,“师兄,为什么要我跳舞啊?”
白照熙淡淡回答,“自然是送你进离恨天。”
“什么……”玉恕背上沁出一层冷汗。
离恨天是仙尊元熵的仙府,在昆仑神域的至高点青牛峰的山巅巅上。
白照熙的真身是灯芯草,从元熵还是个普通凡人的时候就侍奉在侧,朝夕相对间渐渐沾染了元熵的仙气。后来元熵白日飞升,建功立业,成了三尊之首,天地共主,白照熙也没让人失望,修炼成了人形接管阆仙苑。
玉恕失神地站起来,拎了个竹篮,去身后杏树上摘果子,手上动作流畅,眼睛却不知瞟向了哪里,青的黄的全都摘了下来。
这杏树还是白照熙从凡界带回来的种子,他敲了敲筷子,“你看着点,好多都没熟,酸死人的东西怎么吃?”
玉恕怎么都回不了神,怔怔地坐到桌前。
仙侍们都是花草精灵,照比飞升还差了许多,需要吃灵物补充灵力来维持样貌和寿元,因为害怕杀生承担因果,大多数的仙侍都是吃素。
桌上红彤彤地摆了好几盘子,辣卤的莲藕笋片蚕豆瓣,就连青芒李子这些鲜果都拌了辣椒粉调味——白照熙就喜欢这些火辣辣的食物,就着烈酒喝下去,闭着眼享受那种火烧火燎的痛感滋味,觉得整个人都痛快了。
玉恕捡起个白胖包子,“玉慧说想要些青杏子,做青杏酒。”
白照熙脸上骤然冷了,“你明知道我不喜欢玉慧,还成日里跟他厮混在一起。”
玉恕十分不解,拧着眉头看向白照熙,“你前几天不是还说玉慧为人谦逊和善,让人家都学他不争不抢吗?”
白照熙瞥了他一眼,“他是让别人不争不抢,自己好去争去抢,我在阆仙苑这么久,那个仙侍肚子里打了什么算盘,我一眼就瞧得清清楚楚。”
“才不是呢,”玉恕咬了一口包子,那东西居然是泡椒馅儿的,辣得他舌头都麻了,“玉慧今天还说,他不想跟人争抢恩宠,以后就去茶膳房当差,我也觉得很好,等我出师那天也去茶膳房找他,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
白照熙啪地一声放下筷子,“他想去茶膳房?我可以成全他。但是你——”他瞄了眼玉恕,嘴角微微勾起,“给我老老实实地去离恨天,到仙尊大人跟前当差去。”
玉恕现在一听离恨天三个字头都大了,他们这帮仙侍能够到个三纹神官就很不错了,谁不是赔着一万个小心过日子,云萱破天荒结识了七纹的破军星君,这才几日就丢了性命。
站得高跌得重,他一个长在泥巴里的睡莲精,三两半的骨头,何德何能飘上离恨天了。
真好笑。
“我凭什么去离恨天?就凭我去剑舞上跑跑龙套?”
白照熙恨恨地看着玉恕,一副这家伙没药救了的模样,“你今天白跟着云芃练习一下午了?你的心都飞到哪里去了?你就半点没看出来云萱那个位置有什么好处?”
玉恕瞪大眼睛看向白照熙,终于明白了过来。
太乙玄池是个圆形的大湖,湖上五个方位设有花亭,最尊的南位花亭是儋耳和玄素两位祖师,这两人是昆仑和北溟两大神域的主人,即便羽化也没人敢去坐,永远都是空着的。
再然后,分别是北花亭的冥尊,东花亭的天尊天后,和西花亭位的仙尊。
云萱那个花了重金的、求了白照熙许久的龙套位,就在整个舞蹈队形的西南角,全程都在仙尊面前晃悠。
哪里是龙套,一等一的风水宝位。
到时西花亭神官满座,看他一个半吊子在那活现眼。
玉恕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不行不行,我且不说会不会被挑中,万一挑中了不就是露馅了吗,我男扮女装冒充仙娥,本就是破坏规矩,再多一条欺瞒之罪岂不是小命不保。”
白照熙本就是个烈火的脾气,玉恕一再忤逆他,激得他怒火四起,早就压不住了,“我让你去你就去!琉璃会六百四十年一次,你知道多少仙侍一生都碰不到一次吗?你现在不去,难不成等你一千多岁,干了几百年浆洗洒扫的苦活,熬得人老珠黄了再去?”
“那我就永远不去!我本来也没想去!”玉恕把半个包子一摔,拿后脊背对着白照熙,“你爱找谁找谁,别来坑我。”
玉恕是有些犟种在身上的,他认准的事,八百头牛也拉不回来,他不想干的事,硬逼着也没用。
两人无声僵持了半天,白照熙才坐回去,脸色青中透白,眼中酝酿起一场风暴。
“你觉得我在坑你?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把这个机会扔出去,你知道会有多少人抢破脑袋吗?你去问问那些仙侍,他们谁不想要这个机会?又有谁会在意什么男扮女装!”
玉恕背对着白照熙,低着头,狠狠地绞着衣衫的下摆。
他承认白照熙说的是事实,这是个极难得的机会,旁人不说,就那个事事掐尖的玉悫就会立刻应承下来,打扮得光鲜亮丽,滴水不漏地冲上去。
因为那是离恨天,一步登天成为人上人,永远不用卑躬屈膝,说不定还有机会飞升受封,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我有命去也得有命回,我人小命薄,承受不起这样大的富贵!我求你放过我吧!”
“所以你觉得我在害你是吧?”白照熙全身都在发抖,他指着玉恕的后心,发狠似的咆哮了起来,“玉恕你有没有良心,这么多年我是怎么对你的,你居然觉得我会害你!”
玉恕的脑袋垂得更低了,恨不得埋进膝盖里,一不留神,大颗大颗的眼泪又自动滑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下摆上,转眼就洇湿了一大片。
他本就天生残缺,花房莲池中十二株睡莲,十一株全都盛开化形送去做了仙娥,唯独他拖着半个花苞脑袋,迟了几十年都还没动静。花匠急了,挥起铲子准备铲了腾地方,一吓,才缩缩唧唧地化了个男形。
本来资质就差,还没进阆仙苑就一跤摔进了太乙玄池,当场打回原形。
他当时以为自己完了,白照熙对花匠说,“既然化了形,就是个人了,不能放弃。”他才得以修养了那许多年。后来进了阆仙苑,也成天跟丢了个魂儿似的,没人愿意带他,白照熙只能亲自带在身边,一点一点从头教起。
圣堂皆是仙尊门生,白照熙名义上是玉恕的师兄,实际就是师父,如师如父,把他拉扯这么大。
这会白照熙说这样的话,玉恕根本承受不住,抱着膝盖,没一会就哭得不能自已。
“我没有说……你会害我,只是我真的不敢去。”
白照熙长叹一声,两条腿仿佛灌了铅水一般,走了好久才站到玉恕的对面,“我白照熙一生好强,怎么就带出你这么个窝囊不成器的!人人都敢做的事,怎么偏你不敢?你去问问玉慧,他敢不敢做?我被三千多仙侍戳着脊梁骨骂,就为了成全一个你,你怎么这么不给我长脸呢?”
玉恕不知道玉慧敢不敢,他只知道自己真的不成器,狠狠摇着头,眼泪珠子跟雨点似的甩落。
“对不起、对不起……”
白照熙苦涩地笑了,“你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大半夜了,你难不成还要我把所有的仙娥再叫起来重新排练吗?好,我不怕被骂,可是没有时间了,来不及了!”
玉恕像掉进了冰窟,整个人从头凉到脚。
他白日里该拼死拒绝的,也不至于搞成这样。
该死,总是这个样子,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对不起……”
“我不想听你跟我说对不起,”白照熙按上玉恕的肩膀,“我想看你站起来。”
玉恕周身一震,不可思议地望向白照熙。
两人做了四百年的师兄弟,这是白照熙第一次接触他的身体。
他因为心里装着那个秘密,始终不愿跟男子亲密,可素日里的正常接触还是不可避免的。白照熙却更甚,别说搭手拍肩,就连传递东西都要先放在桌案上,避免过手时有所触碰。
“我养了你四百年,我们早就是一体的了,玉悫云蕙他们尚且知道互相帮衬,我们为什么不能?我跟了仙尊大人那么久,没有哪个神官敢收我,我只能拼尽全力去离恨天,所以,你也只能去离恨天,不管用什么方式。”
“我……”玉恕抬起头,隔着眼泪望向白照熙,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很害怕……”
“不用害怕,”白照熙的手缓缓上移,滑过肩膀,揽上的玉恕的下巴,把他的脸托在了手中,“仙尊大人最是仁慈宽厚,他一看见你哭成这样,就什么都应了。”
玉恕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还想说话,白照熙就用手指帮他拭去泪珠。
“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会哭会笑,就足够了。”
玉恕感觉自己的脑子全都随着鼻涕眼泪流空了,只剩一团浆糊,什么都思考不了,稀里糊涂地白照熙的掌中点下了头,就算是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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