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恕根本没有睡意,两人少有地躺在一张床上,背对着背,明知对方没睡,谁也不开口说一句话。
墙壁上贴了一张三尊赐福图,圣堂里到处都可见的那种,花房是不能随便进的,玉恕做野莲时的那片野湖野花多,就不嫌远地跑去摘,再配上自己种的果子,三不五时总有新鲜的。
他平躺着,出神地盯着那幅画看,有那画在,他心里还能踏实一些。
白照熙侧躺累了,也翻过身来,瞪着那画也看了半天,又转过身去,没多会便呼吸均匀了。
玉恕不知道看了多久,熬着熬着,天就亮了。
白照熙起来第一句话就是,“看看你那眼睛,赶紧拿冷水敷一敷!”
玉恕涮了帕子老老实实地给自己冷敷,再一拿开早饭已经摆上了桌。
白照熙推过来一碟包子一碗稀饭,“吃点东西,昨晚就没吃。”玉恕自小身体就比别人弱些,昨天折腾半宿,还真怕他熬不住。
“没胃口。”玉恕搅和着稀饭,送到嘴边也咽不下去。
“那算了,走吧。”
两人出了门,琉璃会在辰巳相交时开始,此时天才蒙蒙亮,场地已经布置好了,各路人都在无声地忙活着。白照熙是总管,事情多如乱麻,还是亲自把玉恕送到了云芃手里。
“换衣服。”
玉恕今天特别老实,拿了衣服站在屏风外面,等里面的两个仙娥换好后再进去,胡乱往身上一套就出来了。
白照熙上下打量了一番,“把头发梳好。”
剑舞讲的是仙尊斩妖除魔的故事,最外一圈的龙套是扮演魅魔,衣裙是妖冶的霓裳,头发也要梳成流云髻。
玉恕有一头茂密到无法无天的头发,平日卷个男子样式的素髻还不觉怎样,这么一放下来,在场人不禁偷偷侧目。
白照熙暗暗抽了口气,心跳都漏了两拍。顿了片刻,拖了个妆奁屉子到玉恕跟前,“上些妆吧,遮一遮你那张死人脸。”
玉恕这才动了动眼珠子,整个人都跟丢了魂儿似的,铜镜里那张脸苍白憔悴眼下乌青,真跟活死人没什么两样。
他碰下了粉扑,又面无表情地放下了,“算了,到时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出两道粉沟看着更吓人。”
整个后台都安安静静的,忽然外面传来一声,“白仙令,请去茶膳房看一下,三位大人的点心好像有些不对。”
“你少得寸进尺啊。”白照熙额角抽动了一下,低声斥了玉恕一句,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他这一走,妆室里都松了口气,各种声音也都起来了。
“妖里妖气,不男不女。”
“果然是个天生的狐媚子,不知道要去勾引谁,到时被拆穿了,看他脸往哪搁。”
“都老老实实上妆!”云芃站了出来,斥退了众人的非议,她今日是领舞,扮的是仙尊元熵,一身九图太极纹的神袍,平添了几分威严气场。
“玉恕,我知道你也是奉命不得已,但是今天的事情实在是太大了,你的位置又关键,稍有不慎可能整个舞队都要被问责。”
“可不是嘛,大家都得跟着倒霉。”马上有人跟着附和。
云芃瞪了一眼,又转向玉恕,“你跟云蕙换下位置,去北角。”
“北角?”玉恕忽然睁大了眼睛,直直看向云芃。
云芃跟着解释,“冥尊大人没有来,北花亭是空着的,你不必害怕。”
提到冥尊,所有人第一反应都是害怕。
虎踞偌大一片北溟神域,掌管冥界,手握重兵,听调不听宣,想想就吓人。
妆室里的议论有响了起来。
“听说冥尊大人是三位尊者里生得最好,可惜见不到了。”
“他怎么总不来昆仑,北溟真的要脱离圣堂了吗?”
这句话说得出格了,云芃立刻绷紧面孔,提高声调,“快快闭嘴!说的都是什么大逆之言,脑袋不想要了吗?”
“昆仑与北溟自天地初开就是一体,当年儋耳神尊感念玄素祖师传授道法,特赐北溟为玄素祖师封地,听调不听宣。冥尊大人是玄素祖师的入室传人,继承封地本就理所应当,与仙尊大人更是有手足之谊,哪是你们这些糊涂脑袋能揣摩的?”
云芃训起话来不比白照熙差,所有人都低头噤声,旋即再次转向玉恕,“就这样吧,你现在去跟云蕙交割一下。”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玉恕的心起起伏伏了好几次,可不管怎样,都不会比在西南角更糟,僵硬的脸上终于见了些轻松,点头答应,“好。”
云蕙的步子比他的还少,两人简短交待了几句,就各种收拾去了。玉恕忽然觉得如释重负,坐在镜前擦了把脸,又从荷包里摸出一支白玉簪子,别在了光秃秃的发间。
“哟,北花亭没人还这么卖力打扮,也不知道给谁看。”不知道从哪飘出这么一句。
玉恕没理,用小指挖了半颗豆粒大的肉桂色胭脂,拿水化开点在唇上,活死人脸上总算是有了些生气。
因着是开场舞,他们几个也是最早就候场的,四十二个人分前后五队纷纷下场,玉恕在第三波。
也不知是事情太多懵住了,还是昨晚一夜未眠,从化妆到候场,他整颗头就跟不通血脉似的,什么感觉都没有,直到真上了场,五感才骤然全通。
不知道从哪传来的演乐声,对着他的脑壳狂轰滥炸,岸上全是黑压压的人脑袋和乌纱帽,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脚下也不再是练习时的木头板子,换成滑溜溜的琉璃大荷叶漂浮在太乙玄池上,四面是水,稍不留神就得跌下去。
玉恕脑子里不由得浮现当年落水的画面,腿肚子一阵阵地钻筋发抖。小分队里喊口令的那个姐姐也变成了扯嗓子大吼。
“剑花!”
“空翻!”
“蹦子!”
演乐声声,声势浩大。玉恕就跟个木偶人似的,照着口令挽剑花、翻跟头、翻绞腿蹦子,直到听见一声“蹲”,才拿剑划水,把琉璃荷叶划到一边,矮身隐到了云雾里。
直到这时,所有人都大大地松了口气。
北角这队只跳两段,开场的跳完了,就一直隐在雾里等着最后收场的齐舞就可以了,确实没什么露脸的机会。
玉恕猫腰蹲在琉璃荷叶上,看着场上云芃和几个主副舞担在那满天飞,过一会又看看身边其他人,尴尬地调整了一下蹲姿。
整场舞很长,时间一长,人就容易松懈,一松懈脑子里就会冒出乱七八糟的想法。
那个人,在现世中是什么模样,是不是还如四百多年前那般光芒万丈。
以后真的是再没机会了。
玉恕想了又想,嘴上念着不能乱动,甚至还死死抱住了脑袋。
场上鼓点急急如催风,就跟在他心脏管子里硬灌了两碗鸡血似的。
他鬼使神差地,对着北花亭探出了头。
果然如云芃所言,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
玉恕一颗心瞬间坠落到了谷底,可他也忘了,他是个男人,身材比旁人高,脖子也比旁人长。
在他浑然不知所觉的时候,云芃帮他想起来了。
云芃正巧是赶上候场,退到云雾里等台上的过渡段跳完再上,不偏不倚看见了玉恕的动作,飞身过去,一脚踏在了他的头顶上,然后徐徐落在前面的荷叶上歇脚。
玉恕整个人都傻了,看着云芃的背影,体内血液凝固成冰。
过渡段没多久,云芃就再次起飞,那些冻结的血液又瞬间沸腾,全部冲到脸上,烧得玉恕无地自容。
他想不起来后面的是怎么跳下来的了,下场后疯狂地跑回妆室,把脸埋在冷水盆里,有那么一刻,觉得这样溺死也未尝不可。
身后响起一片欢腾,四十几个仙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总算是出师了,总算是离开阆仙苑了!”
玉恕抬起身,水珠从眉骨滴下,流进眼里,又酸又辣,又顺着眼窝和鼻梁,冲散胭脂溶进口中。
苦涩味道在舌尖化开,他找到人群中的云芃,想过去道个歉什么的,刚迈出一步,臂弯上忽然多了一只手。
“你去做什么?云芃都快被你害死了,我们也差点断送在你手里,这会大家都高兴,你就别添堵了行吗?”说话的是方才在队列里喊口令的姐姐,玉恕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还不赶紧躲起来,还等着被人发现啊?”
玉恕如梦方醒,咣当一声扔下木剑,落荒而逃。
出了妆室就是后台,太乙玄池就在身后,盛宴正在酣畅时,喝彩声哗然一片。玉恕溜着小路往阆仙苑回,迎面过来一个神官,心里发虚看谁都像是捉贼,立刻往没人的地方逃。
一路溃逃,也不知是哪里的园子,总之是没有人,玉恕这才喘口气,找了个假山坐在了后面。
他粗喘着翻出手帕,先把嘴上的胭脂抹了,跑得太急头发也散成一片,用手胡乱拢了几下,挽回了仙侍的素髻。
准备固定时,才发现那根白玉簪子不见了。
那簪子是他最好的一件饰品,攒了好几年的俸禄,在水长东的雅集上买了那么一块玉料,自己动手打磨雕花,离名贵差了十万八千里,却是心爱之物。
应该是云芃踢他的时候,掉进太乙玄池里去了。
他颓丧地喘了口气,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
随便找了根带子把头发绑好,脱掉那身妖精衣服,按说应该马上回阆仙苑,可真是累得连手指都懒得抬。
玉恕从没这么疲惫过,这种状态让他有点心惊,想了想许是两顿都没吃了,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一个凉包子来。
这是白照熙给他带的,早上那一碟子有四个,他没胃口吃不下,白照熙就拿帕子给他裹了一个。
这会凉了,倒不那么辣了。
吃到一半,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玉恕从假山后探出头,看见一个神官往这边走过来,官服是白玉色底子绣大红凤尾纹。
穿这个服制的都是天后娘娘宫里的人,天后娘娘执掌三界姻缘,水长东里都是女官,唯一的男神官就是司风情月债的天姚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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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跑龙套引万人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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