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夫人,是位小姐。”
薛从霜虚弱地躺在床上,面容浮肿而苍白,她从被褥中伸出手催促:“孩子,给我。”
产婆扬起灿烂的笑脸,将小姐裹入绵软的襁褓,小心地近前:“夫人。”
春日阴冷,满屋浓重的血腥味还未散去。薛从霜冷冷地扫一眼仆妇才将孩子抱在怀里。湿漉漉的头发,尚有些青淤的额头。
真漂亮,不愧是她与望之的孩子。
“咦,怎么不会哭?”她疑惑开口,逗弄般戳了戳女儿温热的脸颊。
那对明亮的眸子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红扑扑的小嘴半张。像所有孩子一样,好奇地望着孕育她的、世上与她最亲密的母亲。
薛从霜却十分担忧,急声斥责左右:“为什么不哭!来人!”
产婆当即抱过小姐,狠狠拍打她的脚底。可任凭她们如何用力,孩子就是不肯放声大哭。直到一道修长的影子从屏风后走过来,他单手抱过孩子,坐在床边安抚妻子,语调温和:“女儿没事,你看,她生得像谁多一些?”
没人察觉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众人只低下头,随男子衣袖一摆缓缓退出房门。
薛从霜这才感觉身下撕痛,强撑着躺回去。她看向男子的目光是那样的眷恋,轻抚孩子额头道:“这是你爹,我是你娘。琼儿,你日后定会像爹爹一样聪慧,嗯?”
灵力顺着手腕滑入四肢脉络,薛从霜只觉浑身暖融融的,便连屋内的腥气也化作清香。她忽然落泪,靠在夫君怀中呢喃:“望之,我们有孩子了。我们会白头偕老的,是吗?”
戚望之揽住妻子肩头,怀里抱着与他血脉相连的女儿,那张清俊面庞上的神情悲悯又麻木。他朝孩子笑了笑,倏然,孩子嘴角也荡开笑,葡萄大的双眼在爹娘身上打转。
“会的,我们一家人在青州,一定会幸福的。”
起码这一刻,他们都沉醉其中,字字真心。
薛从霜千般小心地抱着孩子,忆起与戚望之的初遇。母亲离世早,父亲常去外州,哥哥又是个泼皮,她自小就觉得自己与旁人不同。
哥哥不爱读书,更不爱做生意,日日都要与人斗蛐蛐。她却表现出极大的经商天赋,十几岁就开始接管布庄生意,没几年父亲就将半数家业交由她打理。
好在哥哥头脑简单,足够宠她,也足够听话,从不与她争。有一日她要把生意做到帝都去,她要做皇商,要做名满天下的薛夫人。
十九岁那年,她开始接触海运。
出海是极其危险的,有时遇上游到浅海捕猎的妖兽,撞翻船能叫人倾家荡产。却也有人能采到灵草献给仙师,从而获得丹药甚至迈入仙途。
修仙者啊……
尤记第一次看到那些人时心底的震撼。他们高高在上,从不驻足,只在天际留下一道遁光。仙师们停留只有一种可能,便是看上货物或者哪家的美人。但凡出手,没有他们得不到的。甚至不必明说,第二日就有人眼巴巴通过各种渠道将东西送至他们面前。
只需一点修为,知府也要对其卑躬屈膝。据说在遥远的仙洲,更有能冠绝天地的神人。他们稍动手指,整个青州顷刻就会化为烟尘。
她为此感到厌烦,却又有种隐隐的期许。
遇见望之那日,一头妖兽撞翻了货船,他是在船队寻货时被捞上来的。他奄奄一息,狼狈地趴在码头,湿漉漉的青衣浸满血。
她皱眉开口:“找个郎中给这位公子治伤,待他好全再备一笔路费。”
她抬脚离开,心烦如何将损失的货物补全,族人必会闹上门要赔偿。稍有不慎,便有人想要从她手里夺权。
一夜无眠。
天刚亮,管事竟来报损失的海货被堆在货船里,此次利润依旧能翻倍!薛从霜骤然想到昨日那人,若其真是仙师,有这几分薄面在,日后她薛家海运定会畅通。
她当即让哥哥去与之结交,数次试探也不见端倪。这位戚公子最多就是个江湖术士。她意兴阑珊,薛从达却很喜欢这个朋友,常邀之一起斗虫。出于她这份恩情,戚望之偶尔会应邀,哥哥每次都能赢。
久而久之,二人也熟络起来。
喜欢一个人,是莫名其妙又意料之中的事。
也许是因他不同于常人的气度,也许是因他顺手取回风筝时的惊鸿一瞥,又或许是她内心深处某种隐秘的渴求。
她是大胆炙热的,一旦动心便穷追猛打,不达目的不罢休。戚望之退缩,她就前进,却不慎摔伤了腿。戚望之一定也是喜欢她的,不然不会在州府停留数月,更不会在情急之下动用灵力为她接腿,以至于犯了旧伤。
他们终究成了夫妻。
可她忽然怕了,她竟然没有灵根!不能修行就意味着他风华正茂的时候,她会变成老妪,会散发浊气,会变得让人生厌,他们会永远地分离。
虽然望之承诺过会永远留在青州,可谁能断言未来?
即便彼时她已接管全部生意,内心依旧空虚,她害怕有一日望之会抛下她回到仙洲。
所幸她怀孕了。
孩子是他们永世斩不断的联系。
望之说不论男女,孩子都叫戚琼。琼乃美玉,是一个极好的名字。
薛从霜笑了,日子啊,再过得慢些吧。
婴儿形态的戚琼缩在襁褓,因在母体待了九月余,有些呆呆的。她记得自己死于遗传病,囫囵间扑通落入一团黑漆漆的袋子里。
她能听到一个女人说,孩子啊,你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将视线从新爹娘身上挪开,她小小的的脑袋终于想明白,她这是胎穿到古代了!新爹似乎还是个修仙的。在黑暗里并没有时间概念,躺在病房里的日子已经离她很遥远。
虽不知为何得到新生,但她这次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她瞥到房中伫立的另外一人。男子长发如锦缎,身量颇高,眉眼若观音,可为什么爹娘仿若看不到他?
是地府的鬼吗?
她闭上眼,眷恋此刻的温暖。
慕怀朝也盯着戚琼,这里是青州残卷以她记忆捏造的幻境。她不记得他,大抵是因为沉沦在过去不辨虚实。
他二人被吸入其中,必是戚琼为取残图拔了灵根,以至于残图触发自保。只要找到残图,他们便可出去。他不动声色,眼神偏向袅袅升起的烟雾,再回首,画面已转向两年后。
戚琼开辟丹田,天纵奇才,全府上下无不欢庆。薛从霜连摆一月宴席,也就是那段日子,戚望之突然消失了。他留下不少符箓玉简,以及一纸“不要寻我”。旁的嘱咐,什么都没有。
突然从某天开始,薛从霜入了魔怔。
“小贱人,敢偷偷修炼!”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丢下冰窖,八岁的女孩儿穿着单薄破旧的灰色衣衫,将手垫在**的双足下。
好冷。
望着头顶厚重的冰层,戚琼眼神冷寂。
被拐后,母亲不知被卖到哪里,她则被带到深山之中一座洞府预备成为炉鼎。一开始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很快她便亲眼看见了一场炼狱。
这里有一群与她年纪相仿的孩子,每个人都有灵根。经常有各种各样的买家上门,有客人直接在隔壁洞府用货,日日都有人浑身**地被拖出去掩埋。
她在其中样貌资质都是拔尖的,就像养猪崽,只有把人养得肥嘟嘟才能卖上更好的价钱。所以短时间内她并不会死,反而能得到一些资源。
洞府的主人是一个筑基后期的老头,她还记得老头发现她是火属性天灵根时,那股让人毛骨悚然的,嫉妒又贪婪的眼神。那眼神中还藏有几分畏惧,她得以留下修行,毕竟修为越高的炉鼎越受青睐。
老东西会收一些资质极佳的人,美其名曰亲传弟子。他不会允许她修行过快,为此还特意打造一座冰窖,布下咒术来惩治她。
戚望之留下的玉简等物,被搜刮后因有禁制一直被丢在老东西的寝殿。
厚重的冰盖挪动到缺口,寒气彻底被封死。
她颤抖着手,掐诀催动灵力在体内运转。掌心有了温度,她忽觉脸颊一痛。面上凝了冰花,与肌肤紧紧相贴。她以灵力将其融化,双眼刺痛又红肿,她索性闭上眼睛。
黑暗中,她回忆着玉简里的功法。
咚!咚!咚!
一阵极快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戚琼强行睁眼,一个十三四的少年不知从哪里爬进来,正环抱双膝蹲在她身前。
蓬头垢面,比她还邋遢。
“小师妹,我们跑吧。”少年忽然道。
戚琼不说话,透过少年盯着不远处那道人影,呢喃道:“又是你在看着我吗?”
她出生时见过这只男鬼,他为什么还要跟着她?
手腕忽然被牵住,少年急匆匆道:“再过三日就该卖我了,这几日师父正在闭关,这是我们逃跑的最后时机。”
她被拉的一个踉跄,心底莫名厌烦,甩了甩袖子重新坐回去。少年诧异地回头瞪她,竟还想过来拉扯。
慕怀朝眼神晦暗,看着那瑟瑟发抖的女孩儿。他只是虚体,根本无法阻止任何人。不过……
他可以影响戚琼。
既是幻境,同样的折磨为何要让她再经受一次。他大步走过来,俯身半跪在她面前。
戚琼瞪眼,一掌将面前喋喋不休的人推开,对上猝然靠近的俊脸。她神情冷然,细碎的金光透过冰层,映射在眼睫冰晶上。
慕怀朝伸出一指,嘴角噙笑,在虚空画出一道诡异符箓,“此符名为,障眼法。”
她现在还是炼气三层,怎么可能会凭空画符。她又觉这画面有些熟悉,好似曾经经历过。她当即咬破手指,在衣摆上画遍符箓,这符箓果然没有修为上的限制!
她站起身瞧一眼地上被抽晕过去的少年,疑惑自己有用那样大的力气吗?
她赤足前行,忽然掉头将少年扒了一个精光。给自己绑上布鞋,披上外衣才晃晃悠悠顺着他来时的路爬出去。
怎么和设想中不一样呢?冥冥之中,一道半透明人影叹息。
按照记忆,戚琼本该与少年一起逃跑,千辛万苦躲避守卫,再爬上后山遁入水中终于逃到荒地。二人决定分开跑,却被追上来的所谓师兄们捉拿。被抓回才发现是最信任的小师兄出卖了她,再亲眼看到少年被剥皮,直接高热不退,这场大病让她更加沉默。
由此奠定她狠辣自我的性格。
现在她竟跑出去了,这不按原来的剧本发展啊,难道再捏个景把戏圆回去?影子盯着立在原地的慕怀朝,心中郁闷。
戚琼啊戚琼,我导这一场戏可不是为磋磨你,而是让你看清人的本质,回忆从前如何艰辛,少受那对男女的蛊惑,不要拔灵根自掘生路。你怎么就不接受我的好意呢?
也罢,直接进下一场。
人影自顾自将手刃劈在冰柱上,垮着透明脸道:“action!”
“扑哧!”
长刀没入胸膛,戚琼攥紧床幔擦拭干净沾满血的右手,下意识道:“师父,该安息了。”
她一步步迫近,刻意伪装过的高挑身形逐渐缩小。挺拔如剑的两道浓眉化为柳叶,粗犷布满胡楂的脸缓缓变得苍白,长发散落肩头,竟是一个矮矮的小豆芽。
老头不可置信地跌坐在地,原来此子并不是他外出的大徒弟,而是戚琼!就凭她?一个低贱的预备炉鼎?一个十几岁的死丫头?一个炼气期妄图捅死他这个筑基圆满的大修士?
她也配!
一股腥甜涌上鼻腔,他哇的吐出污血,哆哆嗦嗦质问:“你什么时候学会了障眼法!”
“你病了,也老了,老眼昏花连自己的大徒弟都能认错。可惜我不是为虎作伥的大师兄,是你最不喜欢的‘小弟子’。被信任之人背刺的感觉如何?比起天赋卓绝的我,一个垂垂老矣才筑基的老不死拿什么和我比?你失败是早晚的事,这就是极品天灵根的绝对优势。”
戚琼一脚踹翻书柜,从中翻出戚望之的玉简。她回头冷冷地扫一眼不甘死去的老头,抬脚迈出寝殿。
等等。
她脚步一顿,缓缓回头看向床榻。
她为什么会叫老东西师父?印象中她是靠障眼法潜入寝殿的?一路上竟没有一个人察觉,虽说天灵根万里挑一,但冒险以炼气反杀筑基圆满完全不符合她当时的处境。
还有,这么中二的话是怎么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再退一步,她竟然是这么死里逃生的?她该隐忍数年,先偷玉简再引诱师兄们坑死老东西,而不是孤身相抗所有人。当夜屠戮洞府众修,被追杀数年才杀尽这群贼人。期间四处流浪,接着?
接着她路过一间逆旅,遇上一行仙洲来客,其中有一名女修与她有莫大因果,最后……
面色骤然惨白,戚琼手中玉简崩裂。
慕怀朝半透明的身影从黑暗中一步步靠近,他面色如玉,眉眼沉寂,目视眼前单薄的少女,“这里是残卷捏造的世界,为的是让你体会人生八苦。上一重是生,这一重原本该是病,却因你的选择没能达成。”
戚琼不动声色,几息间已想通,残图此举是为阻止她拔灵根,没了灵根她必会重复之前被四处追杀,没有一日能喘息的噩梦。反推,拔灵根的确能迫使残图主动离体。
可慕怀朝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为什么要来!
幻境再度黑下去,慕怀朝朝前跨步,却没能抓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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