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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问台上,终年不散地萦绕着一片象征混沌之力的虹色漩涡,上连天道,下接鸿蒙界。
自从萧渊鹤初登飞仙台,天道将这位新晋的仙君大人三魂分离,于十数年间,他主动踏足此地的次数可谓屈指可数。
但这一次,他还是独自徘徊着,来到偌大的混沌之眼下,闭目参问。
“你当初强行将我三魂分离,可曾想我修为会因此再无寸进?如今又期我下界接引故人,可当年我心魔全因那人而生,汝既为天,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假若一个仙君连自己心魔的怨恨都平不了,该拿什么去领受天命,觉醒神脉,平这苍生之怨?你们,何以要以我心魔之死来奠他人的生?”
天问台上,那眼睛顿时怒睁,嗓音威严。
“汝,心魔未死。”
萧渊鹤冷哼一声,乍然问,“此次下界,我想顺手除了凌二,也好彻底根除了当初心魔升起的缘由,待我来日三魂合体,这上界便无需什么生杀之神!你我皆可得偿所愿,如何?”
“那要问你的本心……究竟是什么样的恨,要将人置于万劫不复。”
天问台上,那冰冷的声音永远似寒冬生铁。
“这些年来,你虽为一方仙君,却诸事不曾沾身,为何还没能参透这世间万物轮替,之所以覆灭,之所有不容于世,皆有其原因?那心魔非他而起,而是早早就在你身上种下了。”
萧渊鹤:“哦?你是指什么时候?”
“你此次下界,若得机缘,或可彻底解开所有疑问。”
天道叹息一声,闭目道,“去吧,天时已至,去渡完你本该渡的劫。那条地魂在佛前浸染十数年,差不多了,将他们一同接回来。”
萧渊鹤负着手,仰头笑了笑,“你怕是没听明白吗?给不出我要的答案,我不会去。”
“汝,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那眼睛再次半阖开,眼神锐利,嗓音透着刺骨的冷寒。
“世间轮转之事,就算吾一一言明,依汝之闻识,也未必能一一理解。此举本为苍生,汝不愿,心魔亦永远解决不了。汝,似乎并无讨价还价的空间。”
言闭,那声音便不再开口,漠然阖上了注视着苍生的眼。
“如此,那咱们便都再等等吧。”萧渊鹤仰头,勾唇冷笑,“反正那条地魂接回来,多半也会继续影响我心性。倒不如让他就这么日日呆在佛前,我也乐见如此。”
说完便转身而去,走下台阶几步,他却又似想到什么,回过头来。
“对了,我上次附灵,发现凌二身边多了个凡人,那个凡人是谁?你应该知道吧?他与鸿蒙界中我遇到的魔灵有什么渊源?”
那眼睛背后再次传来叹息声,却并非是天道的声音。
只见玉清天尊闻言走出一步,接过话茬道,“十八年过去,想不到仙君仍句句不离此子。可见仙君心魔已制……执念却不曾破。天机不可说,否则将影响众生命盘。但关于你所说的那个凡人,本尊却是可以为仙君指出一条明路。”
“哦?当真。”
玉清天尊指向东方,说道,“仙君不妨去一趟星籍岛,其上有一座列宿宫。宫中有幅画。你若找到了那画像……自然就懂了这一切缘由,也能明白这天地间的大患究竟从何而来了。”
*
星籍岛。
传闻,星籍岛是神界用来给觉醒的仙君们提前寄放神格的地方,其中又有一座专门记载人间名宿的列宿宫,用来记录一些本有资格、或有极大可能飞升的人间大能。
但凡能入列宿宫史册者,其修为定然已一脚踏上了登仙台。
萧渊鹤一路行来,其实并不知道天尊说的画像是哪一幅。
但他看到一颗颗颜色各异的神格,每一颗都被一团发光的星系簇在一个陈列的格子里,浓缩成了一团璀璨的星云。
他无法触碰,因为那是超出了他躯体所能承受的本源神力。
星辰为灯,银河为径,新晋的仙君就这么缓步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星海长廊中走着。
片刻后,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黑黢角落里,一眼看到了那样与他相似的一张脸。
三千世界,两个人拥有相似的脸其实没什么惊奇,尤其,还是两个出生在完全不同年代,彼此间拥有千年以上跨度的人。
那副画就悬浮在一片璀璨的星海间。
萧渊鹤仰头,不期间刚好一眼看清画上人笑得肆意张扬,于万丈悬崖的林立圆月下异常耀眼的那一张脸。
画中人正侧站在一座高塔下,以微微俯视的角度,回过头轻瞥着作画者的方向。
塔的上方,悬挂着一轮皎洁明月。
高塔的后方,是一座悬崖上平地拔起的不夜城。
远远看去,两处皆有牌坊。
谓之:大月塔,昭瞢城。
宛如朝阳刺破黑暗,为贫瘠的土地照来光亮,那夜色下通明璀璨的恢弘城池,高耸入云的塔楼,看起来与周遭荒寂的苍山格格不入……以至于让这位直面画卷的渊鹤仙君都觉得有些刺目起来。
是……什么人?
昭瞢城……那不是千年前便已覆灭的朔疆古都吗?
[凡无上道心者,皆可入我昭瞢城修习幽冥之法。]
画的右侧又有题款,落着许多洋洋洒洒的生动小字。
[既习幽冥,即入幽冥。幽夜着灯,与夜相逢,通抵异界,止息于此。于溟蒙中,你吾皆为孤魂,无喜,无悲,无伤,无怨,方得圆融,自此心入,以此心出,方知此心不忒,幽冥如风如影。]
萧渊鹤通读了下来,一时间,只觉得画中人呢喃的声音仿佛跃然于耳畔。
“古……素汐?”
最后的落款,便是这三个字。
奇怪,很熟,但却想不起来。
他愣了愣,又将视线移到小字最后。
只见第一个人的落款后,还落着另一个人的笔迹。
[丹青手三千绻于大月历二一年岁末赠宗主雅正]
萧渊鹤看到这里才明白,原来前面的小字是名叫古素汐的人提的,画却是这个叫三千绻的人所作。
“三千绻?”
萧渊鹤盯着这个名字,不由轻喃一声,陷入短暂迷惑。
奇怪,这个名字也异常熟悉。
他不由伸手摸了摸末尾那枚刻着“三千绻”的暗红色闲章。电光火石的一瞬里,似有离奇陌生的画面从头颅中飞速窜过,又飞速不见,等他回过神时,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但他却自这幅足足保存了千年的画卷中,闻到了一丝略带熟悉的纷杂花香。那似乎是古柯酒参杂着大叶莲与血水草用来入了墨的奇怪药香。
他仰头驻足在画前,开始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画中人的一切。
*
大月历二一年初春。
夜晚的昭瞢城正是华灯初照,喧闹夜市中,一名身披貂绒,眼神温润的华服男子正带着三两随从缓步走来。
男子面庞白净,是介于男人和少年之间略带玩世不恭的一张脸,唇角挂着似有似无的轻笑,在夜市中看起来分外惹人注目。
来人于喧闹人群中顿足在街角,似打算拐进右边的长阶,却是垂头片刻,听见对面戏楼里传来了曲儿,便临时起意,进了另一边的戏楼。
“城主,今儿得闲啦!”
男子入了竹楼,刚寻了一处三楼临街的单间坐下,老班主便一脸和气地为端来了男人惯爱的酒水菜肴。
“嗯。”男子轻轻点头,以眼神向身侧随从示意,“把给小绻带的东西拿出来。”
随从从身后掏出三个大油纸包裹,分别是古柯、大叶莲、血水草三样于此处难以采摘的草药,还有新得的上好布匹,轻搁在了小茶几上,对班主说道,“方圆百里的都在这里了,好好收着。”
“哎呀!又让您破费了。”老班主一脸不好意思地收下,“一会让三千单独给您唱一折子!”
“不必了。”对桌的男子笑,“我坐一会儿,等等便走了。”
显然他的注意力并不真正在戏台上。
“好勒!”老班主唤来小厮,将药草送去后台,布匹留下,自己则陪着坐了下来,“您老记着三千,您别看他脸冷,心里可也记着您的好,您有段时间不来,他还时不时问我,是不是哪里唱得不好了。”
男子正隔窗对着大街上来往的人群悠然出神,闻言回过头,嘴边泛起一丝无奈轻笑。
“您老就哄我吧,整个昭瞢城都知道我是一头热,光我在街头巷尾听过的,关于我思慕三千却求而不得的故事,都已经不下三个版本了。”
“啊这……”老班主摸着后颈,顿时接不上话,“这这……是是谁、谁传出去的!”
男子噗嗤笑了笑,又道, “不过我看小绻哪哪都好,倒也愿意一头哄着他。你说,他这么个人,怎么就偏偏跑到咱们昭瞢城唱戏来了呢?您老也是,见人嗓子亮,就天天破题儿使唤人从早唱到晚,过几天风沙一大,又得咳起来了,你不心疼,我可心疼。”
“那要不,咱今儿个让人歇了?”老班主识趣,躬腰道,“您又不让三千单独上来唱一段,看样子,是想他陪您说说话了罢?哎!看我这笨脑子!不然还能是找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家伙对街赏月不成?嘿嘿,这就叫他过来,马上来!今儿不唱了,可好!”
“也行。”男子笑眯眯地点头。
老班主做了个揖便匆匆退了下去。
很快,台上那柔声唱腔便歇了,换了其他的角儿。
又一刻钟后,一个脸上围着面纱的少年从楼梯上姗姗来迟,缓步走到男子面前,垂首施了一礼,喊道,“城主。”
少年的眉目寡淡,嗓音清冷,即便两人相距不足三尺,视线也不曾与男子接触。等施完了礼,便默默于对桌坐下,斜瞥着下方夜色中的街市,不再多言。
“一头热”的城主饶有兴致地打量少年片刻,看破了对方眼中的不耐烦,却没有说破,挥手让随从们离开,待四下无人时,才轻叹一声,说道,“打台上看你总带着妆,下来又蒙着个脸,你看你,明明满眼的灵气,怎么就连和人对视一眼的精神都提不起呢?这可不好。”
少年藏在阴影中的脸这才不得不撇过来,定定注视着男子。
短短数息对视中,那眼神毫无退怯,便知少年一开始显然只是惯于回避一切与他人的交集,并非刻意冷待。
“这还差不多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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