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视线中,阿黎看见鸩无衣又随手拎起了一个跪在脚边的紫衣人。
第一个口吐鲜血的修士早已经不省人事了……这是第二个。
他好像恨不得把他们都打死才能解气一样。
很快,在外面负责看守火把的下属看不下去了,走进来抱住了他的脚,喊道,“执法大人,饶了他们吧!兄弟们也是昨夜连连受挫,好不容易拿住一个俘虏,想着把他宰了拿去振军心啊!”
“哈!”然而鸩无衣并没有因此消气,反而愈演愈烈地抽出腰下卷刃软剑,甩向脚边求饶那人。
“振谁的军心?你说振谁的军心?”
这人如今这么一副癫狂模样,俨然和他昨夜出帐时胜券在握,抑或入塔前用心梳妆打扮、脚步轻盈的样子,都全然不同了。
“我告诉你们,他就算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他眼睛红红的,似暗含着幽恨,拿剑上的倒钩连皮带肉地刮在那人身上,带出成串的血珠子。啪嗒,啪嗒,一片幽静中,涟涟滴落而下。
“我找了他十一年,十一年……我本有选择可以和他慢慢清算的……”
不是阿黎说,这没衣服穿的到底怎么回事……?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他看起来明明是要哭了,最后却仰头笑起来。
“你知不知道,对,你当然不知道……所以你现在该明白,你今日到底是因谁而死……”
“执法大人,兄弟们真的……真的以为他只是个普通俘虏啊!”另一个呆在外面看守火把的紫衣人这时也看不过去了,悄然走进来,跪行到鸩无衣面前,哭道,“如果知道此人对您的重要,谁敢动您心爱的人一根毫毛……咱兄弟几个都第一个容不下对方!可关键是,您此前从未提过此人……”
“你说什么……”听到下属的哭声,鸩无衣却像是被雷击中了那样,愕然垂下了那把血迹斑斑的卷刃软剑。
他直愣愣地看着那个最后进来的下属,脸有些发红,瞳孔缩紧了一些,略带惶然地,问,“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属下刚才是说……‘如果知道此人的重要,谁敢动您的……您的……’”
那名属下逐渐吞吞吐吐起来,因着头顶那夹带七分寒霜、三分压力的逼视,愣是说不下去了,只好改口说道,“对不起,属下只是从未见大人如此模样,因此,因此才误以为此人对您极为重要……如果说错了,大人勿怪……”
(他究竟想从别人口中听到什么样的解释啊……)——对此情形,作为旁观者的阿黎是真的感到无法理解。
(好吧,这家伙脑子多半有病)——只能这么想了。
鸩无衣的背影变得越发僵直了起来,眼睛也似陷入了迷雾中。
他垂头,隔着虚空盯着手心的掌纹和破旧剑柄,微微出神一瞬。“所以……我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拜托,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好吗!)
他好像在急于隐瞒什么,又急于证明什么,背着手转过去,重又带上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和前一刻疯狂暴躁的模样再次判若两人,连口气也在一瞬间转变了。
“是你误会了,我如今不过年岁长了,想起年轻时对他冲动做过的一些错事,产生了一丝同门之情罢了。”
那下属显然是不信他这套说辞的,却不敢多说什么。
只垂头轻声问了一句:“可执法大人,若论同门之情,咱们才是您最忠诚的同门弟子……假如您没有对他抱着不同的感情,为什么要为他一个将死的废人,伤害这一群真正的同门?”
这人找到了立足的有力位置,于是给鸩无衣下了一个套,让他自己钻进了自设的陷阱中。
“您又何故……不肯把这个人交给兄弟们,拿他的人头去领奖赏,振军心!”
鸩无衣垂下头,再次无言以对。
他揉搓着那把卷刃的剑柄,表情似有几分困扰。
“或许是因为您从未真正看清过自己的内心,毕竟人心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很复杂的……”
(就好像光令这个下属说出“他对那个人抱着不同的感情”这件事,都能令他感到精神为之一振一样……在他的心里,一定藏着这个秘密很久了吧?至少已经到了他万分痛苦的程度,所以这时候只要谁能帮他说出来……都会让他感到异常的……舒服?)
于是令在场所有人出其不意的事情发生了,鸩无衣的情绪真的被这个人几句话就安抚了下去。
“……哪怕互相喜爱的人之间,他们彼此表达喜爱的方式也天壤地别……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那修士被他的默许所鼓励,战战兢兢地抬头偷瞥了一眼,接着措辞。“我们都知道,猫狗从来难以和平相处。究其根本,是因为狗在摇尾巴时往往代表着开心,摇的幅度越大,说明心情越好,速度越均匀,总体就越趋于平静。反之,猫匀速且大幅度摇尾巴时,代表的则是警惕和焦躁——狗在感到危险时,会下意识发出“咕噜咕噜”的低鸣,猫却会在令自己极为开心放松的环境里低声呼噜。”
“所以,假如某时某刻,一对原本想尝试和对方示好的猫狗相遇了,那么他们表达喜爱的方式,只会令他们打起来……”
“除非它们在一开始就放下戒心,耐心地观察彼此怎么对其他的事物表达喜爱。可是那很难……因为不管猫还是狗,它们天生都很警惕……”
修士点到即止地闭上了嘴。
“所以你的意思是……”鸩无衣不置可否地笑了,“我是那只不会正确表达喜爱的猫,还是那只蠢的对谁都摇尾巴的狗……?”
修士忙垂下头,“属下并无此意,只是刚好想到了这个比喻而已。”
“你很聪明,知道该怎么转移我的注意力。虽然你只是强行套用了你的逻辑……”片刻后,鸩无衣从怀中掏出了一把黑色的药丸,噼里啪啦地一股脑扔在了地上。
“出去……带他们滚出去,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感谢大人饶命!”那名属下隔得近,劈手就捏住几颗黑色的药丸,往嘴里塞了下去。
与此同时,周围那一圈原先要死不活的紫衣人,竟也像新生的蛆虫般扭动起来,疯了似的争抢起地上的黑色药丸。不乏几个重伤的,也个个眼泛绿光加入了争夺。之后,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起幸福满足的微笑。
显而易见,鸩无衣用药物控制了这一群最亲近的属下。
……这才是这群人畏惧他的真正原因。
紫衣手下们缓过药劲,个个眼中泛着侥幸活下来的狂喜,又细细翻找了一遍所有的缝隙旮旯,直到抠不出更多的药丸了,才意犹未尽地退了出去。
“所以我毁他灵脉,杀他亲朋,断他登天一径的可能,害他像丧家犬一样逃来窜去,最终凄凄惨惨躺在这里无人施以援手……在他们看来,就叫做——表达喜爱的方式?”
“他要是我心爱的人,我怎么会有功夫在这里教训其他人,慢条斯理地和他人理论?我会不管他?哈哈……”
空荡的地宫中,只剩下鸩无衣状似疯魔的低笑声。
这时候陪着他的,唯有像魂魄一样游离着的阿黎,和躺在地上生死未知的三千兄弟了。
阿黎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对谁说话。
又见他独立片刻,便拍出腰间乾坤袋,还是一副那么不疾不徐的样子。
先前他好不容易收拾干净的妆容花了乱了,眼下他又忙着重新梳理起来。
地宫中除了他默然梳妆整理的声音,一时安静无比。
阿黎不由轻轻飘到他的面前看了看。
他只记得面前对镜自照的男人眼尾那一抹阴柔而**的媚态。非要偏执得将仪容恢复得和下来前一样整洁,才肯向他的师兄走来。
“师兄……”他抬起左手,拂了一下银白鸩羽下的蓬松刘海,一脸乖诡地和三千绻打招呼,“我来了!你看,你还是这么好看,和以前一样好看。”
没有人回答他。
“我是不是也没变?还和以前一样好看?”
“……………”
(究竟他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于好不好看这件事啊……)——阿黎再次感到不可思议。
这时鸩无衣慢悠悠地踱了几步,终于来到三千绻面前。
“啧……”他一脸同情地弯下腰,手支在膝盖上,半跪而下,似乎在仔细打量着三千兄弟如今惨状。“啧啧……师兄,好歹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吧。”
“不然旁边这位小兄弟……可就不只是睡上一觉这么简单了。”
他轻轻打了个响指,与此同时,手心中多了一枚红褐色的毒丸。“你认识这是什么……你不会希望他变得和你一样吧?”
(这疯子,竟然还拿自己威胁三千兄弟……!太过分了!)
不出所料,三千兄弟只得虚弱地叹了一口气,而后轻轻睁开了眼皮,但也只睁开了那么一点点,刚好只露出点眼仁儿。
“饶了他……他无辜。”
“哦,他无辜?这城中谁不无辜……?”鸩无衣嗤笑一声,达到目的,便满意地站起来,刻意加重了语气挖苦,“你莫忘了,他们都是因你才死去的。我本可让我那些中州的朋友们对他们友善一些,可谁让我着急找你呢?只好先攻击那家伙最大的软肋了……”
他说着,又似忽然想起什么,乍然摇头失笑。
“古素汐那么软弱的人……他的城民竟然相信他可以带他们走向光明?你知不知道,先前他出城,曾抓住我们一批受伤撤回的人马,结果他竟然放行了。哈哈,凭他这样子?凭这大月塔里的百千个的修士,这辈子都不可能撼动中州的棋盘……该说是他异想天开,还是你异想天开呢?”
三千绻没等他说完,便重新闭上了眼,显然不想听这个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恶毒地数落自己的好朋友。“如果你只是想和我说这些,就可以闭嘴了。”
“还是说,你有其他更想听的话……?”
鸩无衣见收效不佳,又悄然回转过来,饶有兴味地蹲下身,捻着三千绻的下颌,幸灾乐祸地打量了一眼。
“看看,师兄。你终究还是老了。”
“那我就实话实说一句……灵脉损毁,修为断绝的你……再不复当初在门中如日中天的风光……不抗老了。”
(……所以这就是他执着于好看的原因么?就是为了在这儿拿自己的容貌来刻意打击他……)
可在阿黎看来,三千兄弟一点都不老呀!只是脸部轮廓比初见时略微成熟了一些,由此显得更倔强了,也因那张脸总白得跟唱折时涂了粉似的,所以给人一种面带冷光的观感。
但三千兄弟却显然不这么觉得,他闻言再也憋不住,嘴角咳出了一些血来,闭着眼叹息,“是……拜你所赐,我终于要死了。”
(活着,对他来说或许早就是一种折磨了吧?这副满身沉疴的躯体……所以才略带开心地说出了这种话……)
“那可不行。”是错觉还是怎么的……阿黎感觉鸩无衣的眼睛忽然有些发红。他忽然站起来,往袖中掏了掏,“你等着,我有药……”
阿黎还以为他一个药都之主,能掏出什么灵丹妙药,结果他掏了半天,也只是掏出了三千兄弟先前常用的那种药液。
这种药只能替他缓解痛苦,但不能根治他体内毒性,城主早就尝试过了。
“吊口气,先别死。”鸩无衣掀开木塞,捏着三千绻的下巴,表情就跟哄孩子似的,将药液急急忙忙洒了下去。
三千绻神色萎靡至极,略微挣扎了一下,可实在没力气,只能任由浅褐色的药液一滴滴从苍白唇角边缘滋溜进了嘴里,还要忍受大多药液都被鸩无衣故意洒在外面的恶意。
几滴药珠顺着三千绻的脸颊和脖子流下去,给画面平白增添了一丝绯靡……显然,这家伙是故意洒漏出去的。
足足超过平日三四倍剂量的药液灌下去,三千绻的表现终于有所缓解,他勉强提起来一口气,睁开通红的双眼,朝鸩无衣笑了笑。
“你笑什么?”鸩无衣的语气充满了怨念。
(这混蛋,明明是他伤害别人,凭什么愤怒喧天的模样,搞得好像受伤的人是他似的……)
“我笑的是,你什么都不知道……”三千绻这时候慢悠悠地说道,“其实师父临死前传了我一条秘诀心法……这件事瞒你很久了,等今天过后,这个秘法也就随我一起埋葬了。”
“当真?什么心法?”他略带戒备地收回瓷瓶,问,“你是不是想哄我救你,好趁机偷跑出去找古素汐,再与他双宿双飞,躲起来苟活一阵?”
(哈,为什么在他的想象里,城主和三千兄弟会是这样的关系……?)
不光暗中旁边的阿黎在发笑,这句话把三千绻都逗笑了。他看起来并不生气,只轻轻说道,“师兄答应你,这回真不骗你。你要是不听,这条秘诀就失传了。你来我这儿,趁我还清醒,我把心法说给你听。”
鸩无衣不肯信他,一副汗毛乍起的模样,但又对他将要出口的密招心法有几分好奇,只好小心地凑近了一点点。
“再近点,你给阿黎用了醒神,他还在旁边,我不想给他听见。”三千绻还是那一副乖巧中带着几分恹恹的脸。“师父说过,此决只能告诉他的亲传弟子。”
“……那就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我再信你这一回。”鸩无衣只好又靠近了一点,将耳朵凑到了三千绻热扑扑的鼻息之下。
就在这时,只见一枚不知道从哪出现的银针,径直通过三千兄弟的指缝,稳稳呼在了鸩无衣的胸前大穴上。
“你……”鸩无衣眼神恍惚了片刻,还没待他反应,面前三千绻的脸又放大了些许,那行将死去的人,也不知从哪冒出的力气,咧开边角尖尖的细白牙齿,轻轻对着鸩无衣的上下唇间小心翼翼地嗑碰了进去。
随后,用他带着血腥味的温热双唇,吮吸起鸩无衣的舌尖。
鸩无衣的脸,瞬间爆红一片。他的眼底冲着血,脑门上的青筋一一鼓起,显然是陷于暴怒和惶乱之间了。
与此同时,因为大穴被制,温热的血迹顺着他二人的嘴角的缝隙漏了出来,不多,只有几滴,但却让阿黎看明白,这家伙已着了三千兄弟的道。
只不知是因为那一针的作用,还是对三千兄弟此举感到太过惊慌,他低垂着头,哪哪儿都无法动弹了似的,只愣愣盯着三千兄弟的动作,脸色阴沉又僵硬,看起来就像完全停止思考的傀儡人。
“傻瓜阿衣,那家伙都把话说得那么清楚了,你以为师兄听不懂么?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对吧?”
“你还是这么好骗。”
三千绻亲了他会儿,才慢慢退回一些,放过了那将要溺毙在他唇下的人,话语间带着低沉的轻笑。
“……师兄给你准备的这个礼物,喜不喜欢?”
鸩无衣似乎要发疯了,也可能是气急攻心,以至于血吐得越发急了。
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反应过来,抬起手略带困惑地咂摸着嘴里掉出来的血,那是刚才从他和他的师兄两人各自嘴中流出的,经由亲吻彻底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了。
“我其实,早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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