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她鄙夷的眼神太直白,萧浊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
他努力忽视掉手里还残留着的发丝清凉顺滑的感觉,低声道:“我以前常常替我娘梳头。”
他拿起桌上的木簪,指腹轻柔地划过锋锐簪尾,一阵轻微的刺痛,没有见血。
凤宫鎏金紫炉药香袅袅,青烟漫漫。
他跪在母后的床榻前,握住那只冰凉而汗湿的手。
她病的那样重,连朝他微笑都快做不到了。
是他害了自己的母后。
最后萧惠帝或许还是心软了,没下废后诏,只让皇后在凤宫内“静养”,实则闭门思过。可自此风波一过,柳皇后的病每况愈下,直到滴水不能进的程度。
萧浊垂下头,侧脸贴着母后的手背,双眼一眨不眨。
活着做什么呢?他盯着那缕往上飘散的青烟出神。像他这样罪孽深重,又一无是处的人,活着做什么呢?
纸鸢坏了,嬷嬷没了,现在母后也要离自己而去,他孑然一身来这人间,难道还要两手空空的继续待下去么?
有人轻轻地用指缝疏漏他的发梢。
“浊儿,你在自省吗?”柳皇后声音轻柔,随时浸在药汤中的嗓子沙哑,“你看起来不开心。”
萧浊蹭了蹭她的手背,没吭声。
自省地反面便是自损,是剖开自己的胸腹,掏出自己的心肝,用自己的鲜血淋漓和痛彻心扉,去填补他人的错漏。
“若你真过意不去,就答应母后一件事。”柳皇后莞尔,替他梳开一处缠结的发丝,“若你以后见到迷途之人,就伸出援手罢。”
“就当替我祈福。”
只有他好好活着,行好事,存善心,等她去了九泉之下,才能安心。
青丝纠缠不清,扯着他的头皮,疼得他眼尾濡湿,便轻轻地“嗯”了一声。
“诶,你扯到我了!”路长惟不满地噘嘴,瞪着镜子里的人。
看来夸还是夸得早了,刚想说他簪发的手艺不错,下一瞬这人就不知道发什么呆,险些把自己头发拔掉一撮。
“你想什么呢?”路长惟歪头,瞧着铜镜里模糊不清的人影,“想你娘了?”
萧浊没应,握着簪头,手腕翻转,让簪尾与少女的太阳穴齐平。
木簪的刻纹粗陋,簪头的祥云粗糙得硌手,倒竖的木刺扎进他的掌心,可他浑然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若下手够快,他可以在路长惟呼救之前,把这枚木簪深深戳进那处皮肤柔软的太阳穴。
母后薨了之后,他浑浑噩噩地将自己关在寝宫七日,水米断绝,本来以为自己会就这样下了酒泉,去陪母后。可再一睁眼,又是和衣躺在床榻上。
随侍太监带着太医闯了寝宫,强行给他喂了药,又灌下米汤,救了他一命。
饿了七日,那无味无香的米汤在他舌尖,居然远胜从前吃过的任何山珍佳肴。
想死没死成,那就得听母后的话,善待每一个迷途之人。
大赦天下死囚,又出放宫人,多往观寺添香火,于京城搭棚施粥赈济灾民,他让自己忙碌起来,每一日都足够充实,才能暂时地减缓心内的愧疚和不安。
所有有过之人,在他眼里都好像是另一个自己。他饶恕每一个人的过错,似乎也是宽容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
木簪平稳地插-进路长惟的发间。
她兴高采烈地摸了摸那朵粗制滥造的祥云纹,又摇了摇头,对镜自赏,很是满意:“谢谢你。”
萧浊略带讥讽地勾唇。
谢他什么?谢他没趁机杀了她?
这小绑匪真是既天真又无知。
他自幼在宫闱长大,倒是少见这样天真又无知的人。即使见过,他们也多半活不了多久。
***
“都杀了。”萧惠帝朱笔不停,在各地奏折上圈圈画画,“所有知晓太子之事的人,一律处死。”
亲军卫拱手,跪在地上,静听国君吩咐完,才道:“那臣等还是秘密搜查太子下落?”
“嗯。就对外谎称太子病重,见不了人罢。”萧惠帝的声音里是说不出的疲倦,“正好这段日子,京里不是闹时疫么?”
“臣等遵旨。”亲军卫顿了一下,继续道,“还有一事,臣下不知该讲不当讲。”
“说。”
“有关京内疫病之事,臣等恐其有异。”亲军卫低声道,“臣下四处访查,却见那病死之人不像俗常染疾,倒像是......”
这幅吞吞吐吐的模样惹得萧惠帝很是不耐,提高音量:“讲!朕免你直言之罪!”
亲军卫这才松一口气:“臣等以为,恐是妖孽作乱。”
沧浪国属人间一洲,远离道门妖魔居地。更值太平年岁,少有妖魔作乱。
可毕竟妖魔出没人间的前例也是存在的,因此萧惠帝略一沉吟,不敢随意对待。
“你带一对亲军,去查查。”萧惠帝放下笔,“若是真有不虞,及时回报。”
若当真有妖物侵扰凡间,他还可以派出方士,前往道门求援。
亲军卫领旨退下。
***
旭日初升,朝霞明灿。
等路启出了门,路长惟便雇了一辆马车,又拉着面无表情的萧浊上车。
车轮滚滚行在青石板路上,清晨已有不少商贩赶来早市。隔着放下竹帘的车窗,隐约可以听见人声鼎沸,闻甜咸面食热腾腾香气。
闻到了食香,路长惟这才觉得饥肠辘辘。昨晚本打算把那只夭寿的短命公鸡拿来练完手后再顺道做个烤鸡之类的果腹,可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肉没吃成,现下还得掏钱把这尊请来的大佛送走。
“停车。”
萧浊眉毛一跳:“你不会又反悔了吧?”
“我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吗?”路长惟冲他翻了个白眼,“真是小人看谁都是小人。”
“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是差不多么!”路长惟理直气壮,下了车,不一会,拎着一个热乎乎的纸包和两串冰糖葫芦回来了。
她假装没有看见萧浊努力克制的吞咽唾沫动作,从纸包里掏出两个油汪汪的大肉包,吃的不亦乐乎。
马车又开始缓缓前行,马蹄声踏踏。
萧浊用力闭眼,额角青筋微跳,眼前发黑。
狼吞虎咽地干掉两个包子,路长惟又开始“咔嚓咔嚓”地咬冰糖葫芦的糖壳,偶尔抽空,瞄一眼萧浊的脸色。
他紧紧闭着眼,长睫垂落,密密如鸦羽,唇色有些发白。
若是他求自己,她也不是不能给他点东西吃。
毕竟她也不是什么魔鬼。
可这人仿佛白长了一张口,有嘴就是不会说话,宁可咬紧牙关,忍得脸色发白,也不肯主动向她开口说一句话。
从昨晚他替她束好发,又提了一嘴他娘亲之后,便一直是现在这么个样子,倔驴似的。
吞下最后一课红彤彤的山楂果,路长惟舔着唇边酸甜滋味,又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小腿:“喂。”
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便这么称呼了。
反正都要放他走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山水不相逢,也没必要知道这人名姓,以免夜长梦多。
萧浊缓缓睁眼,一双星眸漆黑如点墨,静静地看着她。
路长惟又在心里感叹了一声这人比人就是不一样,怎么偏生就他生的这么好呢,冰雕雪琢的一个玉人一般。
“你饿吗?”
萧浊冷冷一勾唇,依旧一言不发。
木头成精吧你。
路长惟放弃了同他好好交谈的想法,把仅存的冰糖葫芦递到他手边:“喏,给你。”
预料之中的,萧浊没接。
“没下毒。”路长惟撇了撇嘴,“我也没碰过,干净的。”
萧浊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
......这人哑巴了吧。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好脾气,居然还按捺住性子,好声好气地同他解释:“桥头苏记甜铺买的,可好吃了!以前排队都得排好几个时辰呢!”
“我不饿。”萧浊哑着嗓子。
这幅软硬不吃的样子成功激起了路长惟的恼火。
不吃就不吃呗!
这冰糖糊芦可要五文钱一串呢!
简直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她恨恨地收回手,又用力地咬碎那颗山楂果,活像咬的是萧浊的骨头。
路长惟心里憋着气,也就不想再费心思哄他说话。就这样维持着降到冰点的气氛,马车行到了城门,却被守城士兵拦了下来。
“城中戒严,无令牌着不可出城!”
路长惟一惊,连忙凑到车门边,听车夫和守城士兵交涉:“这无端端的戒严啥啊?我昨个出门还好好的呢!”
“城外流民棚时疫传播,今晨刚下的命令。”守城门将不耐烦道,“叫你回去就回去!有什么不满和皇宫里那位说去!”
完了!这城门一关她还怎么出城啊!
原本闭目养神的萧浊睁开眼睛,正对上眼前拧着眉的小姑娘。
见惯了她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模样,兀然见她沉寂肃然,他心里倏忽有些发笑。
车夫收了路长惟的银子,也是个尽忠职守的性子,想着要把这差事办好,不能半途撂摊子,便同守城将掰扯起来:“我这车里就俩娃娃,急着出城去找爹娘呢!你放我们出去,一会就回来,保证不耽误你事!”
什么找爹娘之类的,当然也是路长惟先前对他信口胡诌。
路长惟暗暗为这守信重诺的马夫竖了个大拇指,心道不愧是我花了二两银子重金雇的马车夫,琢磨着要不要回去给他加点钱。
谁料那守城门将却压根是个炮筒子似的一点就炸的火爆脾气:“你说车里是孩子就是孩子啊!老子还说你是偷了东西,要出城销赃呢!”
说着,直接伸手要掀帘子。
复健写文,好难,点根华子.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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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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