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翌日,二人依言前往灵峰寺。

灵峰寺香火鼎盛,陆青蘅在三里外就看到氤氲的烟雾缭绕,到了正门,请了十好几把香,从天王殿到大雄宝殿,一路拜了过去。

及至从大雄宝殿的后门出来,正要往法门走去,云桓的目光却停留在了西侧的鼓楼。

陆青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蹲坐在鼓楼投下的阴影里,那人凸出的眼珠子在瘦骨嶙峋的脸上显得格外可怖,陆青蘅被吓了一跳。

见云桓皱着眉头不说话,仿佛在想着什么事一样有些出神,她便拉住经过的小沙弥询问,“那人是谁?”

小沙弥一句“阿弥陀佛”,声音还带着稚气,“此人名唤麻秆,靠替人挨打换几个铜板维生,无处可去便在灵峰寺住了下来,我佛慈悲。”

“替人挨打?”陆青蘅头一次听说还有这行当。

小沙弥点点头,“是啊,他不会挣钱,没事就去县衙门口蹲着,有些犯了小事的,不愿意挨板子就打点一下动手的人,雇他来替。”

小沙弥解答完便走远了,陆青蘅觉得稀奇,拍拍云桓,“你听见了吗?还有人替人挨打呢。”

谁知云桓面上的愁容还是未解,他说,“这是萧延。”

什么?!陆青蘅吃了一大惊,豪掷千金替柳三娘梳拢的堂堂睿王殿下,如今竟落得这番天地,要靠替人挨打为生?!陆青蘅长大了嘴巴,若不是云桓同萧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她真要以为他在开玩笑消遣自己。

萧延仿佛注意到他们的目光抬起头来,云桓赶忙背过身去生怕被认出来,“陆姑娘,”云桓从怀中掏出钱袋,取了些碎银子递给她,“劳烦你替我过去,就说,就说家中的人布施给的。”

陆青蘅点点头,只是她越走近,越闻到一股扑鼻而来的恶臭味,她几乎是屏住呼吸才没有侧身呕吐出来。

“犯事了要找人挨打?五个铜板。”麻秆见她停下,麻利地开口,声音沙哑干涩。

陆青蘅掏出碎银子递过去,“我们家公子乐善好施,见你可怜,拿去洗个澡,换身好衣裳,再填饱肚子吧。”

麻秆扫了云桓的背影一眼,只见此人长得高挑瘦削,颇有些熟悉,“我可曾见过这位公子?”

“哦没有的,”陆青蘅生怕被萧延认出来云桓的身份,连忙打岔,“我们家公子经常来灵峰寺祈福,许是打过照面。”

麻秆点点头,随手接过银两,嵌着脏污的指甲划过陆青蘅手心,复又蹲下,蜷缩在阴影里。

陆青蘅几乎逃一样的跑回云桓身边,掏出帕子用力地擦拭,直到手心都擦红了为止。

她还是极为不可思议,“虽说这萧延是个浪荡子又是个登徒子,心眼又小人又坏借刀杀人恶毒得紧,但怎说曾经也是个天皇贵胄,落得如今这样真是唏嘘。”

云桓没有接话,声音有些黯然,“陆姑娘,我们走吧。”

两人出了灵峰寺的大门,才发现山门外已辟了一个小角落支起了一排算命摊子,桌子上摆满了签筒、龟甲等各式各样的占卜之物。

陆青蘅本不太信这些,但有一耄耋老翁在他们经过时叫住了他们,“二位施主中有一人不是本来的样子。”

可不嘛,云桓不是真的云桓,他是萧霈。

但这老翁说得还挺准的,勾起了陆青蘅的兴趣,她便停了下来,摇起了签筒,第一摇问的是前路吉凶。

香炉中青烟摇曳,随着一只签落地,老翁拾起,端详片刻,笑曰:“上签,前路坎坷,但可化险为夷。”

说到陆青蘅心坎里了,她松了一大口气,于是又摇起签筒,这第二摇,问的是姻缘。

可谁知这回老翁端详片刻后发出了一声叹息,“下下签,情路断绝,姑娘,你与所爱之人,必定有一人会为另一人而死,依我看,你二人还是趁早分开得好。”

陆青蘅浑身血都凉了,她想起来之前须臾之境的事,莫不是因为结境损了寿元?她皱着眉头有些不知所措。

云桓本就因萧延的事有些一心二用,眼下因为老翁的话终于回过神来,脸上有了微薄的怒意,“老人家,危言耸听也要有个限度,我云桓从来不信天命,招摇撞骗之人说的更是无稽之谈。”

谁知老翁看着这云桓凶巴巴的反而笑了,“好,好,好。这姑娘问的是姻缘,可没说是同你的姻缘,你信不信又有什么打紧?”

“你!”云桓近来修心养性,很少有被气红了眼的时刻,眼下这老翁倒是第一人。

老翁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继续笑道:“公子身上有王者之气,或许还有一线转机,可要再摇一支看看如何破局?”

陆青蘅正要答应,却被云桓一把拽住往山下走去。

那老翁也不恼,掐指一算,微微一笑,提笔在纸上写了八个字,“天行有道,不可强求。”

陆青蘅与云桓都不是笃信卜算之人,又早有耳闻有些江湖骗子会故意夸大其词骗人买什么桃花串,因此并未太放在心中。

二人本还要去置办些出行要用的东西,但陆青蘅在半道上被四方巷的张大娘拉走了,说是他们家媳妇周氏早产,拉她去接生,事急从权,陆青蘅匆忙跟她走了,便只剩云桓一人去置办。

云桓先去了杂货铺,买了防潮的火折子、结实不易断的麻绳、罗盘、还买了些防水的油纸,又去了干粮店,买了些垫肚子的硬面饼、肉脯、菜菹,还有盐块、糖块,他久经沙场,对这些东西都了如指掌,因此速度很快。但走出店面约莫过了一会,又掉转回来,买了几包零嘴:果脯、胡桃、枣子之类。

置办完粮食和工具,云桓又拐去布帛店买了几条葛布方巾,以备路上遮布防尘之用。

只是这布帛店老板比较好客,喜欢拉着人扯闲篇,最后话锋一转,又扯到买布裁衣裳的事,云桓这才想起应承过陆青蘅替她买块浮光锦做衣裳,很是好看,只是现在……

前昭王殿下摸摸自己的口袋,实在是囊中羞涩,看来得想法子赚些银两了,他心中暗道。

回到济芳堂时陆青蘅还没回来,云桓同她兄长陆易打了个照面,陆易自从上次被柳三娘打晕之后便一直卧床休养,对云桓也一直没什么好脸色,不乐意搭理他,云桓不愿意自找没趣,但眼下正寄人篱下,还是点点头,权作打了个招呼,没想到今天陆易竟然叫住了他,大有要跟他促膝长谈的架势。

“云公子,我这妹妹自幼习惯了自己拿主意,又有点小本领,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也看到了,我半点也拦不住她,此番她非要跟你们一道去哭风岭,那地方地势险峻,又偏僻,十分凶险,万望你能多多照拂她。”

云桓点点头,“这是自然,不消你说,我也会护她周全。”

“还有,”陆易接着道,“青蘅的生辰在十一月廿九,也不知那时回没回云阙,若是那时还在外头,还望陆公子同她说一句生辰快乐,她六岁那年,就因为我没记住她生辰,气得离家出走,那么小一个娃娃,一个人在荒郊野岭待了一晚上,也幸亏没遇上野兽。”

陆易说得字字句句恳切,也让云桓不免有些感动起来,很难把他跟陆青蘅嘴里的“他真的好生无耻,怕我离家出走竟然把我的身份文牒缝在□□里,我说怎么翻箱倒柜都找不着”的兄长联系到一起,不过还是应承下来,“这是自然,云某会将陆姑娘生辰记得比自己的还牢。”

陆易见他答应了,又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来,“青蘅信你,我也信你一回,她虽自己有些钱,但花起来没个节制,经常看见穷苦人家就掏光身上的银钱送出去,所以这笔盘缠还是由你保管,我就这么一个妹子,千万别苦着她。”

陆易说着说着几乎要流下泪来,云桓正不知道怎么安慰,还好此时陆青蘅回来了,陆易忙把银票塞进云桓怀中。

陆青蘅看起来十分激动与兴奋,没有注意到任何异常,“我跟你们说我今日去给周氏接生,那可是好生凶险,周氏本就体虚身子寒,孕期张大娘估计没少给她吃什么‘转胎’‘催男’的虎狼之药,都跟她说了没用没用,生下来是男是女不都挺好的么,结果那孩子那么大一个,早产都还有六斤七两,头围尤其大,娩到一半就卡住了,完全出不来,眼见着孩子的啼哭声越来越小……”

说得绘声绘色,云桓也有些好奇起来,“那你如何处置?”

陆青蘅正要告诉他,才发现陆易还在旁边,便有意避开这个话题,只道:“我陆神医自然是妙手回春,只是阿兄,你回头真得再好好说说张大娘,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药都不许吃了,周氏刚九死一生捡回条命,结果我临走张大娘还问我多久能要老二,被我说了一顿‘你当你媳妇是母猪啊’方才哑声。”

“知道了。”陆易应道,“我会多在济芳堂开坛讲席同他们讲的,只是民智未开,还需要许多时间潜移默化。对了我有东西给你,你等我一下。”

趁着陆易去拿东西,陆青蘅与云桓偷偷咬耳朵,眼睛里几乎要发出光来,“我替周氏剖腹取子,母子平安!”

云桓听了有些惊讶,莫说是从古至今,哪怕是华佗再世,都没有过剖腹取子,还能母子平安的。

“祖母给我的医书里教授了如何制备消毒药品,止血的棉花和钳子,还有一种药品叫抗生素,我都制备过,今日都派上了用场了!再加上我有五藏鉴,借由镜子可以看到腹中情形,避开主要血管,并未出太多血,医书里有缝合伤口的方法,我私下里练习了很久,但只在受伤的狸奴身上试过,今日实在太紧急了,便硬着头皮试了试,竟然很成功,再佐以‘抗生素’,周氏只要好好过月子,不会有大碍。我想着此法也许可以推广出去,这样普天之下难产的孕妇都有机会母子平安了!”

云桓听完却神色凝重,问道:“你剖腹取子时周氏可清醒着?可有旁人在旁边?”

陆青蘅摇摇头,“我用了麻沸散,周氏早已昏睡过去,我施术前有告知过他们家人此法凶险,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能活,但他们还是让我竭力一试,为保险起见我禀退了左右,没有第二个人在场。”

云桓松了一口气,“剖腹取子,母子平安,乃千古未闻之奇术,此事若传出去,必成为众多势力争夺之物,即使是太医院也会眼红。怀璧其罪,陆姑娘还是要谨慎,不要对外界声张。”

“可是,”陆青蘅皱着眉头,“我学医就是为了救人,眼下有了可以救她们的方法,也成功了,难道要藏着掖着,不顾她们死活吗?”

“这医书是你祖母留下的,上面记载了如此神奇之法,那为什么你祖母没有施术过,你娘亲也没有?”

云桓的话如同一碰冷水兜头浇了下来,她脸上的兴奋与惊喜顿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愕然。

是啊,为什么祖母和娘亲都没有施术过?甚至娘亲便是因为生自己的时候难产去世的,为何祖母没有剖腹救她?

“也许……也许是她们医术不够精湛,还没有能熟练运用……”陆青蘅的声音越来越小,怎么可能呢,陆兰茵从医六十余载,怎么可能她能做到的事情,陆兰茵却做不到……“不管她们怎么样,我都不能见死不救的,今日看见周氏九死一生,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都会试试的。”

“没说让你见死不救,你今日做得很对,做得很好。只是以后,你在用此法救人时,一定要更隐蔽,还要更谨慎地选择时机和对象,并且一定要准备好一段瞒天过海的说辞,绝对不能将剖腹取子与济芳堂、与你陆家联系在一起,不然很有可能会招致无尽的灾祸。”

陆青蘅不吱声了,她还是有困惑,云桓只能又安抚道,“此事我们再从长计议,医书和五藏鉴既然都传给了你,也许我们可以想到两全之策。”

此事对她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因此后面的时间陆青蘅都有点心不在焉,哪怕是陆易提前送了她十一月的生辰礼——一支翡翠簪子,陆易下了大手笔在琅轩阁买的好东西,也只得了一句轻飘飘的谢谢兄长。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济芳堂门口,玄英散人从听松庵跋涉而来,与云桓皆已上了马,在一旁等着。

而陆青蘅还在同兄嫂说些体己话,师静秋将备好的包袱与药箱递给陆青蘅,告诉她:“我给你做了好多月事带,出门在外多有不便,用完直接扔了即可”,陆易则红着眼睛,“臭丫头,一定要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陆青蘅鼻头也是一酸,用力点头,随即纵身利落上马。

三人策马出城,官道尘土飞扬,哭风岭一役有何隐情和古怪尚未可知,而云阙城已逐渐被抛在身后,在蹄声中消失成了一个看不见的小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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