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沿京杭大运河一路北上。
林安安和黛玉住在船上二楼两个相邻的房间内。前世时在原生家庭中形成的社恐性格使得林安安不善于与人交谈,也不喜欢与人交往。
而林黛玉完全沉浸在离别的悲伤与对未来的惶惑之中。离父亲林如海越远,心中的凄楚便越浓。她时常独自垂泪,对着母亲贾敏留下的旧物发呆。隔着抱抱的木板,林安安能清晰地听到她压抑的啜泣声,还有王嬷嬷和雪雁的安慰之语。
姐妹二人,一个因天性使然沉默寡言,一个因悲伤难抑无心他顾,这十余日里,见面交谈的次数屈指可数,且多是必要的礼节性问答。
船上的生活很无聊,透过舷窗看着两岸变换的风景,林安安只觉得这一切都像梦一般。前世最艰难的时候,林安安也曾幻想着自己能否再活一世,像是小说中的女主,在异世大放异彩。
但是穿越不能长脑子啊。林安安只是比旁的孩童多了成人的经验,可是论及聪慧与否,那就一言难尽了。
林安安最喜欢的就是,闭目躺平,默默运转《混元大道经》的蕴灵篇,温养着体内那缕微弱的先天元气。这在外人看来,那就是这个林二姑娘着实怪异,很是爱睡觉。
船行十数日,船只停暂时靠在一处颇为热闹的码头。正值晌午,岸上人来人往,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
一阵粗鲁的喧哗声如同冷水滴入滚油,在码头上猛地炸开。几个穿着青色短打、腰系玄色汗巾的壮汉挤开人群,口中不干不净地嚷嚷着:“让开!都让开!抓逃奴!”
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疤的汉子,一双三角眼透着凶光,嗓门洪亮:“让开!都让开!抓逃奴!”他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唾沫星子四溅。
岸上有些常在这码头讨生活的,认出这几人是城里“锦绣阁”养的打手,锦绣阁的东家是做绸缎生意起家、背地里却放印子钱兼经营些不上台面勾当的张家。众人见是张家的人,晓得他们素来横行霸道,赶忙纷纷避让,生怕惹祸上身。
“看清楚喽!”刀疤脸见众人畏惧,气焰更盛,指着几艘船嚷嚷,“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片子,偷了主家的财务跑了!有人亲眼看见她往这边码头溜的,肯定就躲在这几条船上!”
另一个獐头鼠目的帮闲立刻附和,朝着几艘停泊的船只,包括林家的官船,拱了拱手:“船上的诸位大爷、奶奶,行个方便!咱们也是奉命办事,抓了人就走,绝不惊扰贵人们!还请大家给哥几个行个方便,让我们上去瞧瞧?大家两相便宜,也省得伤了和气。”
“还请诸位大爷奶奶给哥几个行个方便,让我们上去搜搜!大家两相便宜!”码头上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指指点点,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贾府的一个管事站在船头,面色一沉,呵斥道:“何处狂徒,在此喧哗!此乃京城荣国公府的船,岂容尔等肆意搜查!惊扰了内眷,你们担待得起吗?”
那刀疤脸见立在船头的几个贾家人气度不凡,心下先怯了三分,但嘴上仍强硬:“这位老爷,咱们也是奉命行事,家里跑了丫头,有人看见她跑到这边来了……”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船舱连接底舱的通道处,突然传来一声婆子的惊叫,伴随着碗碟落地的碎裂声。只见一个负责浆洗的粗使婆子连滚带爬地跑出来,指着身后,脸色煞白:“有……有鬼!”
随后有两个大胆的汉子下去抓了一个衣衫褴褛、满面污垢的小姑娘。
那姑娘约莫十一二岁年纪,瘦得皮包骨头,颧骨上有一条蚯蚓般的深色旧疤,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满是惊恐与求生欲。
“就是她!”刀疤脸在岸上指着那姑娘大叫。
那姑娘被拖到甲板上,她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只见她猛地挣脱开水手的钳制,“噗通”一声跪倒在从舱房出来看热闹的林安安面前,“咚咚咚”连磕了几个响头,抬起脸时,额上已是一片青紫:“求求姑娘!发发慈悲,买下我吧!我什么活都能干,吃得也少!求姑娘救命!若是被他们抓回去,奴婢……奴婢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的话语又快又急。
房内的林黛玉听着也想出来,被奶娘王嬷嬷阻止了?她心地本就善良,听见这姑娘的求救,心中顿生怜悯。但她自幼受教导,深知大家闺秀不可轻易沾染外事,尤其是去外祖母家寄居,更应谨言慎行,以免给长辈添麻烦。她心中纠结,秀眉紧蹙,纤纤玉指紧紧攥着帕子,想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处置,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王嬷嬷。
却不想就在黛玉犹豫之际,林安安先出了声。她没有看那刀疤脸,而是直接对身旁的丫鬟绿汀吩咐道:“绿汀,问问他们,财务价值几何,身价多少,我出了。”
林安安看着这个丫头就如同看到了前世的自己,当时的自己也多想有人能拉自己一把,如今自己是管家小姐,救个丫头还是能办的到。再则一个丫头而已,在她看来,能用则用,算是积德;若不能用,放在院里当个粗使,也无妨。总好过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坠入火坑。
绿汀应声壮着胆子上前,与那刀疤脸交涉。刀疤脸见这船气派,众人穿着打扮皆有气度,心知惹不起,又见对方愿意出钱,便也顺水推舟,开了个八十两的价格。绿汀取出银票,换回了一张墨迹未干的卖身契。
那几个壮汉拿了钱,瞪了那丫头一眼,骂骂咧咧地走了。
风波平息,那死里逃生的丫头再次重重磕头,泣不成声:“谢姑娘救命之恩!我愿做牛做马,报答姑娘!”
林安安让她起身,简单问了来历。原来这丫头父母早亡,唯一的亲哥哥几年前被征去当兵,至今音讯全无。狠心的叔婶为了钱财,竟将她卖入烟花之地,她为自保毁了脸,又找机会拼死逃了出来,刚刚趁机混上这艘船。
“以后,你就叫秋叶吧。”林安安看着窗外运河边飘落的枯叶,随口赐名。秋叶,飘零无依,却也坚韧,熬过寒冬,或能迎来新生。
经此一事,林黛玉对林安安的看法悄然改变。在她看来,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甚至有些疏离的妹妹,在关键时刻竟有如此果断的善心,这让她心生好感,也少了几分隔阂。
航程依旧漫长,但船舱内的气氛却不再那么冰冷。林黛玉偶尔会主动过来与林安安说话,也会邀请林安安过去品茶,起初多是关于沿途风物的感叹,后来渐渐涉及彼此。
林黛玉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卷画轴,小心翼翼地展开。说是是贾敏生前画的扬州春景,笔触细腻,设色清雅,烟雨朦胧的瘦西湖,堤岸杨柳如烟,意境悠远。
“母亲她画技极好。”林黛玉轻抚着画卷,眼中流露出追忆与骄傲,“她不仅擅画,还精通诗词,听家里的大王嬷嬷说也是极爽利活泼的……”
大王嬷嬷就是以前贴身伺候贾敏的。此次上京跟在黛玉身边的王嬷嬷是她的堂妹。
从林黛玉的话语中,拼凑出的贾敏与林安安印象中那个精明算计、手段狠辣的主母截然不同。一个才华横溢、曾经鲜活明媚的国公府千金,就这样被生活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女子。
林安安想了宝玉的一番话,他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以前读宝玉的这句话只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可现在林安安无师自通了。再也没有比这般比喻更形象的了。
从贾敏身上,她看到了这个时代对女性的另一种摧残。贾敏或许曾经天真烂漫,却被困于后宅,为了生存、为了地位、为了子嗣,最终变成了那般模样。而眼前这个聪慧敏感的女孩,未来又将面临什么?她对这吃人的旧社会,不由得更加厌恶。
她忍不住问林黛玉:“姐姐,你可曾想过……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林黛玉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以后?我不曾细想过。只盼父亲身体康健,我能替母亲在外祖母跟前尽孝,便心满意足了。”
林安安看着她稚嫩却已染上轻愁的脸庞,心中叹息。
林安安渐渐地察觉到了林黛玉性格中更深的一面,敏感,善于察言观色,容易多思多虑,走进死胡同。她能从旁人一个细微的眼神、一句无意的话语中,品读出多种意味,这让她时常陷入自伤自怜的情绪。
而在林黛玉眼中,自己这个妹妹,心地是极善良的,就是太过疲懒了些。给她带的书,翻不了几页就搁在一旁;女红针黹更是碰都不碰,偶尔拿起针线,那歪歪扭扭的针脚让她都看不下去;大部分时间,不是窝在榻上睡觉,就是对着窗外发呆,神游天外。
“妹妹也该读些书,女儿家虽不考功名,识些字,明些理,总是好的。”林黛玉偶尔会忍不住劝一句。
林安安往往只是懒洋洋地打个哈欠,敷衍道:“嗯,姐姐说的是。”然后便没了下文。
一个心思细腻,敏感多思;一个外表懒散,内里却自有乾坤。性格迥异的姐妹二人,在这北上的孤舟中,因一场意外救人事件,关系悄然破冰,从最初的疏离客气,到如今能偶尔说些体己话,虽谈不上亲密无间,却也不再是陌路。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