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宝钗生日先到的，是贾政生辰。

这日女眷们聚在一处看戏，外间亲属宾客盈门，庆贺贾政寿辰，忽然宫里传贾政觐见。

正诚惶诚恐间，赖大等人匆匆回来报喜。

原来是贾政长女元春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赖大特地回来报信，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宫里谢恩。

好消息一传来，便在宾客中炸开，连忙与贾赦贾珍等人道喜，贾母也是喜不自禁重赏了来传消息的赖大。

一时间，贾府上下，皆按品阶大妆起来，预备入宫谢恩。其中欣喜雀跃、欢欣鼓舞自不必言。

薛姨妈见贾母等人无暇顾及自己，便携宝钗告辞。

三春等人年岁小，面上露出些许期待不安又喜悦的姿态，也自请回房去了。

等两人回了院子，薛姨妈才与宝钗笑道：“刚才那样子你见着了，你若是进了宫，我和你哥哥也为你欢喜。”

宝钗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她竟忘了阖家进京是为选秀事宜。

是忘记还是刻意忽略，连她本人也不清楚。

薛姨妈见她脸色难看，关切道：“是方才被吓到了吗？”

宝钗撑起嘴角，勉强一笑：“女儿只是不想离开妈而已。”

“净说些孩子话，就像科举是天下有识男子的出路，选秀可是我们女人家的出路。”薛姨妈抱着她安抚道：“成为圣上的妃子，可是莫大的荣耀，普天之下都要羡慕的对象。”

“可是宫里没人像妈和哥哥一样宠我了。”宝钗闷声闷气地说道，还有一句话没说的是，宫里没有现在自由，也没有黛玉的陪伴。

“你在宫里，我和你哥哥仍是一样的宠你、念你。”薛姨妈察觉到宝钗隐约有不愿之意，劝说道：“你父亲在日，常与我说，薛家富贵难继，我当日不信他的话，结果他早去了，我拖着孤儿幼女，果真应了他的话。”

见宝钗感伤，薛姨妈叹道：“你叔公说的没错，你哥哥是个没出息的，总要有人撑起薛家。宝钗，只有你得了圣上眷顾，才能恩泽薛家，唉。”

宝钗不愿再说这话题，只抱着母亲不肯起来。

她对宫中情形不甚了解，母亲只想着凭贾、王、薛三府之力，她总不至于入不了选。现下贾府那位姐姐得了恩宠，贾府真的会愿意送她入宫分宠吗？亦或是，听闻后宫争斗严重，拉帮结派，贾府要送她进去帮扶元春姐姐？

宝钗心乱如麻，纵她有千般才智、万般谋略，现在却对进宫一事一知半解，一筹莫展。

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多日，宝钗生辰临近。

宝钗不喜繁华，薛姨妈的本意是替她在园子里办几桌，府里人请来吃个饭，其他的自然私下再说。

贾母最近人逢喜事，精神头愈发好，听说宝钗生辰，果然要替她大半。正值大选之年，薛姨妈愈发低调，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哪里敢大操大办？

因与王太太一同劝道：宝钗不过是小辈，哪里敢劳动老祖宗，这岂不是折了她的寿？

贾母这才停下，又掏出几十两私房银子交予熙凤，笑道：“宝丫头的生辰，我就交给你操办了，若是办得不好我才要拿你是问！”

“老祖宗放心，我一定给宝丫头办得热热闹闹的。”王熙凤笑着保证。

又过了两日，宝钗生辰，王熙凤果真办得热热闹闹，底下人都知她是为了让老太太高兴，一概按老太太的喜好置办就是。

老太太给的银两不够花，为了场面好看，王熙凤私下又贴了五十两进去，让人置办绸缎镯子添作贺礼。

宁荣两府的女眷都来为宝钗庆贺，众人聚在一处听戏，唯独可卿姗姗来迟。

只见可卿一身海青，皓腕上挂着一串黑乌乌的念珠，脚下穿着芒鞋，目光澄远。

最令众人震惊的是她往日那秀美光滑的乌丝，已悉数不在，只戴着一顶素青小帽。

“可卿在此祝贺宝姑娘十五芳诞。”可卿手持念珠轻轻一笑，“今赠手抄《地藏菩萨本愿经》一卷，望宝姑娘诸业皆消，得偿所愿。”

一时间贾母、尤氏等人面色都难看起来，宝钗笑道：“多谢可卿厚意。”

“阿弥陀佛。”可卿双手合十，稍行一礼便离去。

“不像话！”尤氏见秦可卿一身装扮便觉得丢人，又见她装作没看见自己，脸色更是难看起来，“今日是宝姑娘的生辰，她是诚心来捣乱的。”

贾母沉默不许，微微看向薛宝钗，若有所思。

宝钗笑道：“您这话就错了，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是有大功德的人，宝钗见可卿今日之风，颇有得道之意，万不敢担此误可卿修行之罪。”

“嘁，她这才不过几日，就惯会装模作样，得道如此容易，敬老太爷岂不是平白在城外苦修这么多年？”

宝钗见贾母面色已极不悦，没有再辩，只是向贾母告罪不该扰了大家雅兴。

“不干你的事，好孩子。”贾母瞥了一眼尤氏：“珍儿不是说让你别出门么，怎么又出来惹是生非？”

宝玉早看尤氏不顺眼，在他眼里，可卿剃发之后更是清冷若仙，实在好看极了。

兼之，方才的可卿与梦里有几分神致相似，更令他忆起梦里情分，一想到这恶堂嫂还在宝钗生日宴上挑事生非，宝玉气就不打一处来。

在尤氏被贾母质问得哽咽无语时，宝玉突然出列，抱着贾母的膝盖撒娇，“祖母，孙儿被吵得头疼。”

“怎么又头疼了，哎呦，可是受了风，要不要叫个大夫来看看？”贾母紧张地查看宝玉。

“没大事，祖母不用担心，只是尤嫂子声音太细了，孙儿一听就觉得有丝线在我头里面割着疼。”

“嗯？”贾母看了尤氏一眼，尤氏立刻起身告退，当着众人面前丢了好大个脸。

等尤氏走了，贾母一把推开他，“现下安生玩去吧，你这小冤家。”

“老祖宗，孙儿就是看不惯她那尖酸刻薄气嘛，一点都比不得您福寿绵长、雍容华贵。”

“你呀，就这张嘴会哄人。”贾母塞了块糕点进他嘴里，“今日是你宝姐姐的生辰，你这张蜜嘴也去哄哄她。往日她跟你林妹妹好得跟一个人似的，现下你妹妹回去侍疾，只怕她心里正难过着呢。”

宝玉见宝钗果然兴致不高，欣然应是。

一旁的熙凤见了，打趣试探道：“老祖宗，你看宝玉这急匆匆的样子，与宝钗站一块儿倒真是一双璧人呢。”

“宝钗性情周全稳重，办事妥帖，她初来贾府那日，我听闻她给三个丫头各送了礼物，更难得的是她这容貌也是世间少有，美如牡丹，傲而不争。”

贾母笑道：“我膝下的三个女孩儿是比不上了，唯有黛玉得了她母亲三四分的天资，我瞧着与宝钗相差无几，难怪她们爱在一起玩。”

薛姨妈也跟着称赞黛玉：“黛玉是最惹人疼的，我瞧她平日里比宝钗要灵秀许多。宝钗自幼跟着她父亲，被带得一板一眼，哪及黛玉灵巧可心，我只恨不得能收黛玉做个干女儿。”

“姨太太真有此心，我说与黛玉也无不可。”贾母笑道：“只是不知这丫头到扬州没有，眼下奔波劳累，她那身子骨只怕又要遭罪。”

宝玉与湘云、三春、宝钗早已约定好要坐在同一桌，现下过去，发现她们正在讨论可卿的装扮。

惜春道：“可卿那样子真是了无牵挂干净极了！”

探春没好气道：“你可不准瞎想，你今日不是没看见尤嫂子那脸色，秦可卿若是干干净净出家了，尤氏管家，指不定暗地里使绊子呢。”

迎春道：“珍大哥与蓉儿待她一向极好，也不知她怎么想的，先是上吊后面又闹着出家。”

宝玉冷哼一声：“姐姐这话我便不爱听了，可卿那样神仙人物，当日的话我们几个都听见了，说不定她就是仙子转世，来我们贾府逛一遭，了却尘缘呢？”

宝玉想到梦中与她之事，脸上一红，结合她今日作为，宝玉心里认定可卿便是仙子转世，许是只为与他梦中相会了却尘缘。如今尘缘已尽，自该离去专心修行了。

一想到这儿，宝玉心里又难过起来，只怕他与可卿再见无期了。

却不料他的仙子论遭到探春的无情嘲笑，“你平日里就爱偷偷看那些杂七杂八的话本子，如今脑子果然看坏了，迎春你说是不是？”

迎春最是老实，她也觉宝玉所言荒诞，因此点点头：“听说人经历生死便会顿悟，将平常在意的想开，可卿许是因为这个缘故看淡了富贵得失吧。”

“听见没，呆子。”探春靠在迎春身上笑道：“连迎春说的都比你有理有据，就是不如你的好玩。”

起了话头，迎春道：“我倒有个好玩的游戏。”

宝钗笑道：“愿闻其详。”

“宝玉平日里最喜欢编纂闲书僻典里的典故，我们今日不如让他临场编一个，送给宝姐姐做生辰礼怎么样？”

“这个有趣，我也要玩！”湘云因不知可卿之事，一直没能插上嘴，现下有个好玩的闹着也要参与。

迎春怯怯地看了一眼宝玉神色，又见探春神采飞扬，也跟着低声说：“听来倒是有趣。”

宝玉也喜欢这主意，“主意虽好，只是我一人未免不尽兴，探春不能只欺负我一人。”

“那你想怎样？”探春问道。

“不如我们所有人一起来续，依照座次一人接一句或一段俱可，接不上的就罚酒如何？”

宝钗听了，笑道：“宝兄弟的典故向来信口拈来，姊妹们跟你玩岂不吃亏？且续言难以一次定优劣，依我这个收礼者所言，不如改为续乐府诗如何？”

“宝姐姐说的正是，乐府诗倒比我想的好玩，宝玉敢不敢来？”探春笑他。

“有什么不敢？”宝玉笑道，“不过今日之诗离了宝姐姐也无趣，你万不可推辞。”

众姊妹说正是，宝钗只得笑允。

今日盛况如此，宝钗因香菱识字颇多，故令她代笔抄录，以便日后拿给黛玉。

宝玉首起：“热血何故绛轻霜，闲说话罢空惆怅。”

因解释道：“我想讲一位热血女将军的故事。”

探春啐他：“宝姐姐生辰正是高兴的时候，你瞧他这起头便无好尾。”

“不妨事，我素来喜爱《木兰诗》里‘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英雄气概。”宝钗笑道：“今日大家便是各尽其力，圆这位女将军一个传奇。”

湘云接道：“握玦垂拳谁思量，蜡泪长流阑干上。”

惜春道：“烟火已没豪肠，此地空留秋坟绝唱。”

迎春为难道：“照惜春妹妹这样讲，人已去了，还如何续下去？”

探春笑道：“依我看，迎春这轮该罚酒了！”

宝玉也跟着起哄。

迎春斟了一杯酒，笑道：“这我实在接不上，便看探春如何接。”

探春接道：“不求换得酒米粮，且请诸君笑一场。”

迎春举杯一饮而尽：“是我狭思了。”

探春笑道：“不过是借用李太白《将进酒》中的‘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拾人牙慧罢了。”

宝钗称赞道：“惜春笔锋突转，若非探春神来之笔，只怕我也要罚酒了。”

湘云急切道：“该宝钗姐姐了，今日姐姐是东道主，可不许拖延时间！”

“怎会。”宝钗笑道：“只怕我续的不好，妹妹们莫笑我才是。”

“宝钗姐姐还是快快作来，我还等着宝玉罚酒呢。”探春也催道。

“我本长安俏女郎，身姿窈窕六艺长。”宝钗接道。

“这便是回到这女子的前半生了。”宝玉笑着也续了句从前盛景：“雅集妙语压群芳，风华初露百花让。”

“霓裳衣裙金甲将，廊下鸣玉落孤凉。”湘云又将进程拉快。

惜春接道：“九层枯骨筑高台，朱门贵子笑观望。”

迎春沉默半响，看着探春眉飞凤舞的样子，淡笑道：“挥鞭纵马跨长江，弯弓满月射天狼。”

“好，不想姐姐也能作得这样豪气的诗句，这杯我敬姐姐。”宝玉举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探春继续接道：“铁马冰河啖炙香，热血暖刀安定邦。”

其间眉目炯炯，言语间不乏万丈豪情壮志。宝钗仿佛真见到那位女将军英勇无畏地挥刀迎战，又念及自身，母亲亲族对她入宫的期盼，叹道：“英魂长眠无人往，罗裙花黄入宫墙。”

宝玉续道：“天子恩宠弓矢藏，跪地洒扫迎帝王。”

湘云正在兴头，听得此句，一脸不乐意，“这等兔死狗烹之事，我不接，罚酒罢了。”话罢浮一大白。

惜春续道：“手织锦帕千千网，门前楠木叶叶黄。”

迎春续道：“朱唇半点胭脂香，交杯玉盏盛赤汤。”

探春正要继续，忽被宝钗打断：“这道香煎糟鱼正是极好的味道，可要尝尝？”

探春不解其意，顺着宝钗的目光看过去，才知是老太太朝这边走来了。当即一个眼神示意，公子小姐们又说起玩笑话，香菱等人将纸笔收起来。

待老太太过来邀大家游园，众人齐声应是，互相看一眼，皆知今日出格，各自偷笑。

宝玉感叹道：“可惜我们没有续完。”

探春道：“还不是你起的好头，要让祖母知晓，你是没紧要，我们这些姊妹可惨了。”

宝钗安抚道：“这个女将军我倒是很喜欢，残篇确实可惜，不如等黛玉回来，我们令她补成整首如何？”

众人笑道：“黛玉才思敏捷，今日缺席，正是应该如此。”

本章所续长短句及七言，部分为化用历朝历代诗词俗语而来，暂不作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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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元春封妃姊妹作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