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微风轻拂过窗前的薄纱帘，傍晚最后一缕光线斜斜地洒在退去的海面上，那曾被海水覆盖的沙滩缓缓显露。光影在帘上投下微弱的金色阴影，宛若薄雾轻笼。

在钟离府最顶层的书房内，寂静得几乎能听见呼吸声。钟离辰勋面朝窗外，视线投向下方远处的海滩。他身姿挺拔，一袭深色长袍，使他在柔和余晖下宛若不动的柱石，从不因时光而动摇。

门后传来轻微脚步声，随后一名着装简洁的随从快步而入，跪下行礼，声音低沉：“老爷，府中日用品的货船快到了。”他稍作停顿，接着问：“请问是靠公共码头，还是靠府尾码头？”

主人未转身，只冷静答道：“靠府尾码头。”

“是，老爷。”随从领命，仍未旋即退下。他略显迟疑，又禀报：“老爷，有人似在暗中监视。”

钟离辰勋依然未回头，目光依旧紧盯逐渐退去的沙滩，声音平缓：“嗯，我知道。”

沉默持续片刻——足以感受到那种在沉静与言语之间的权衡。

他终是说道：“但我并未察觉潜在威胁……让他们跟去，看看对方意欲何为。”

随从沉默，似早料到此番命令。

暮色与寂静在屋中蔓延。钟离辰勋缓缓转身，仿佛等待这句话已久，随即开口：“令管家准备迎接靠近府尾码头的货船。我会前往公共码头，准备迎接另一艘按月定期靠岸的商船。”他说着起身离开。

洪沙城的码头分两侧，本城人人皆知。公共码头人声喧哗，唯有钟离府尾那侧鲜有人至——即便是王城来的重臣，也只能停泊在公共码头。仅有钟离家族与皇族，得以使用府尾优先泊船。

晚风穿梭在前往码头沿街的狭巷，海盐与淡淡木香之气随着门铃响起，从鸿韵阁传出。

今晚，梦露未登台演奏，取而代之的是笑声爽朗的柳慧。虽然她的曲艺不入名目，却尽显恭谨与专注，音符中仿佛蕴含诚意。

楼下接客大堂半掩大门，两名韩探长派来的线人端坐二楼角落，身份易容成普通商贾或客人。他们面隐昏暗灯影之中，半遮脸庞。

台上柳慧弹着一曲无名小调，乐音轻柔，恰似潮静之时的海风。

其一轻微挪动，倾身低语：“他在馆外……”

其二点头，语气低缓：“我看见了……钟离辰勋，就立于木桥码头之端，寂静如常，并无留意此处。”

一号蹙眉，目光离开眼前台景，投往海边淡淡之影。

“只是下午……他望向这里许久。”

二号冷笑，苦涩道：“他一定是在找个制高点，观察家族货船的两处码头。”面对面之处，两岸尽收眼底。

一号叹气，靠在椅背：“唉……我们跟了他许久，始终没搜集到任何有价值的情报。莫非他从始至终毫无可疑？”

二号仍注视台上与海边光影之间的他，转身轻声：“或许……他早就察觉我们在跟踪？”

“一定不可能。我们可是职业线人，混入自然无破绽。”一号自信回应。

两人对视片刻，又默默坐下，仿佛自觉前述自相矛盾。

台上琴声婉转未息，犹如潮声伴晚风延续不止。

正当两名线人快要死心……

一阵湿润海风拂过码头灯火，吹动台上的灯笼，略觉凉意，也似提醒人际变节的节令来临。

木桥尽头的公共码头前，钟离辰勋依旧立于桥头，深色长袍在炉灯余光映衬下显得更为庄重。他等着那艘月例靠岸的货船。

身后又传来随从步声，他鞠躬报话：“老爷，我已询问鸿韵阁门前差役……今晚姜姑娘未登台演奏，台上演的是柳姑娘。”

钟离辰勋依然背对，不动声色，声音平静：“今天梦露……” 他声音微顿，似意识到什么，语气一转：“姜姑娘没上台？”

随从迟疑片刻，禀报道：“是。”

那简短的对话，让二楼角落的线人愣住。

他默坐靠栏静听，心似低音。台下琴声一停，寂静在馆中瞬间蔓延。那是他听到的三个字——

‘梦露’

他目光再次望向那帘灯下的桥头人影，随后收目神藏，悄然铭记这一幕与一句。

下方，随从仍站候命，又低声询问：“老爷，是否要进去喝茶用晚膳？我好去吩咐人备桌……？”

钟离辰勋沉默片刻，只闻海浪轻拍与桥桩声。

最终，他淡淡答道：“不用。我在此等货船靠岸，随后便回府。”

他语声依旧平静如常，但善于捕声的人却觉察到其中微妙变化。

那人站在木桥末端，灯下身影与周遭寂静融为一体。

他没提到那名女子，也未露任何哀伤或波澜。

然而……

他唤出了她的名字。

鸿韵阁的另一端。

二楼的雅间依旧寂静，窗扇整夜紧闭，室中间隔着一扇风障，阻隔了客人与琴师之间的视线。

姜梦露缓缓起身，玉手不急不缓地将琴收好，琴脚轻轻擦过软垫，发出极轻的声音。她转身面向屏风前方，恭敬地低身一揖，姿态沉静如水。

虽看不见那帘后的来者，但那人自始至终未曾散乱的呼吸，却仍在她心头余绕不去。

‘会是数月前那位么……’

梦露心中微动，终究无法确定。她从未见过帘后之人，仅接触过守在门侧的女侍，而今夜的侍女……似乎并非原人。

可再如何想留，曲终之后，她也再无理由逗留此处。

她再次行礼，然后转身，不带一丝迟疑地轻步走出房间。

室内，灯影微曳。帘后之人始终静坐，未动分毫，直到琴声落下，确认琴师已走远，才悄然起身。

所戴纱帽低垂至颈，淡色轻纱遮住了面庞，使其与室中寂静融为一体。

其人无声地走至侧窗前，缓缓推开一扇木窗，向下望去。

就在此时，一道声音自彼处传来。

声音不算大，但对习于静听之人来说，比夜风低语更为清晰。

“今天梦露……” 一声“梦露”甫出口，说话之人似是顿了顿，才又接道：“姜姑娘今晚没上台？”

灯下，一道身影立于桥边，正是钟离辰勋。

他一身素服，未带任何标识身份的配饰，但那股不容忽视的风度气质，却根本藏不住。

帷帽下的那人微微一顿，唇角随即轻挑，像是不知该为所闻之语而笑，还是该有别样反应。

“梦露？” 纤眉轻挑，仿佛是在重复那个名字。

“我已经记不得，你最后一次直呼我名字，是在什么时候了。” 这个问题，无人作答。他未答，提问的人，也未能给出答案。

要知道，那人从小寡言而谨慎，从不轻易唤谁的名字，即便是在私下谈话时亦不例外。

“钟离辰勋……你竟在意成下的那位琴者？”

这句话轻若喃语，像是与自己的影子低语。最后一词微带一缕讥诮，却无怒意，倒更像某个念头在心中悄然转变。

窗扇被轻轻掩上。室内只余微弱灯光与沉静无声。仿佛从此之后，再无人能听见屋内的只言片语。

那身着黑色长袍的身影在转身前微微一顿，随即回首，语气平静地问道：

“那张纸……有消息了吗？”

一直静立在屋角、几乎如空气般存在的女随从微微抬头，恭敬应道：

“我已向楼主打听过，但目前尚无进展。”

对方静静听着，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嘴角轻轻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低声说道：

“鸿沙城……果然是商贾之地。不付钱，怕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吧。”

沉默了一瞬，他忽地又偏头望向女随从：

“传出去——若有人找到那张纸并交还，必有重赏。”

“遵命。”

两道身影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消失在黑暗中，仿佛从未在此出现过。

——

在鸿韵阁乐师们的小居室里，昏黄的灯光洒落在褪色且多次缝补的床幔上，一股干叶与檀木香混合的味道从摆放整齐的乐器篮角落弥漫开来。

姜梦露坐在床边，正慢慢取下头上的桂花形发簪，耳边是不停絮叨的苏瑶的声音。

“今天你去给那位特别的客人演奏了吧？” 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好奇，又故作不在意：“是不是几个月前常常订那个奇怪包间的那位？”

梦露嘴角微扬，并未立即回答，只是轻轻将发簪放在床边的木盘上，语气平静地说：

“我不确定……从没见过他的样子，只见过女随从。”

苏瑶微微睁大了眼睛，侧身转向她：

“那肯定还是那个人啦！你今天看起来比在大堂表演时还累——而且那间屋子的气氛……真让人起鸡皮疙瘩。我还记得上次进去打扫的时候，每次路过都觉得帘子好像比平常厚一点。”

梦露轻轻笑了笑，微微摇头：

“也许是因为只为一个客人演奏，比对着一群人更有压力吧。”

两人的笑声轻轻地持续了一会儿，随后自然地沉寂下来，仿佛彼此都明白，刚才的话虽像玩笑，其实并非全无分量。

苏瑶调整坐姿，抱起身边的抱枕，顺势换了个话题：

“对了，再过不久，各地的客商就要涌进城里了吧，气氛肯定热闹得很，到时候我们这儿的收入也能多些，免得再听楼主整天说我们每月亏本，耳朵都要起茧了。”

梦露浅笑低语：

“亏本可不是因为客人少……而是你总偷偷把水果分给旁边的厨房吧。”

“姐姐！”苏瑶笑了，“那是我善良！”

玩笑声渐渐淡去，苏瑶的语气忽然低了几分，带着一丝认真：

“不过说起来也有点让人担心，每年这个时候，从京城来的官员总是特别多，不是来管船、管赋税，就是打听一些不该打听的事……”

梦露瞥了她一眼，似在判断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去年厨娘还说，连城中心的茶馆都被征去当官员驻所了。”苏瑶压低声音，“一旦传出要加征赋税的消息，人人都在忙着藏东西、藏人、藏账册。”

她抱紧怀里的抱枕，轻轻摇头，似乎想驱散脑海中的乱象。

尽管鸿沙这座港城看似自由开放，商贸繁荣，各族人来人往，但实际上却比许多沿海城市有着更严密的规制，尤其是赋税——那是朝廷直接掌控的事务。

此地每年征税分为四季，每三个月便有一批来自京城的官员前来“视察整体”，核对仓储、账册与季节性的经济状态。这些官员一般住在中城区的官宦区，使用公共码头，主要与本地官员协同处理事务。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类“特别官员”，由朝廷直接派遣，仅负责一件事——审查并征收钟离家的贡赋。

钟离家是本城财政命脉，他们拥有私人码头与覆盖广泛商路的船队。因此，特别官员需携带户部账册，与实际数额一一比对，并可不经地方，直接向朝廷上报。

更重要的是——这些特别官员拥有合法靠泊钟离府后码头的权利，凭借朝廷印玺，象征着皇权本身。这是连一般京官也不具备的特权。

在百姓眼中，钟离府的后码头几如传说中的幻影，无人知其确切位置，无人真正见过。但每当有礼船悄然靠岸——知情者皆明白：鸿沙，又迎来了一个风声鹤唳的季节。

梦露沉默片刻，缓缓将披肩展开，铺在膝上。

苏瑶靠得更近，俯身低声说道，语中透出她一向少有的谨慎与疑虑：

“嘘，别怪我多嘴——虽还不是正式消息，但听说楼主跟城里的人都在传……”

她顿了一下，像是屏住了呼吸，随后用几近耳语的声音道：

“……长公主，也要来了。”

梦露缓缓抬头，与苏瑶对视了一眼，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然而在那双眼中深处，却似映出了某种无声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