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三百六十天,恐怕白承拿十年都不一定凑得齐一年呆在京城里。
他向来是在京城中坐不住的,每次回去西川都要逮着他大倒苦水——那些话不是与旁人能说着听的。
他们其实都算是赶鸭子上架,只不过白承格外熟练而已。
“先生这一次走,又要多久才回来?”西川瘫在椅子里,“一想到往后一两年又不能和人随便说话,就觉得非常苦恼啊!”
白承笑道:“我怎么成了你们的解语花。其实想要听你说话的人也不少……”
“但是他们往往会想得太多,”西川摇摇头,“时间久了,连带着我也不能不多想,就连我称呼自己没有用该用的词,他们都会惊慌惊恐的跪下来求我恕罪。”
白承安慰他:“久来如此罢了,明年年前,我大概就回京城。”
西川只好叹气:“那就期待先生早日回来了。”
他出京又一路下江南,然后向西走,从剑门关入川,过了一线天,走入川中腹地。
他不是第一次去四川了,熟门熟路,刚到了一个到过的镇子,就去下馆子。
四川的古董羹是他最喜欢的,尤其是冬天吃一顿非常热乎——夏天也喜欢,热闹又喧哗的摊子让他觉得分外可亲。
他那时就坐在店子的角落里,一碟一碟地往锅里下菜。油汤被炭火烧得滚烫,咕噜咕噜,翻腾着扑鼻的香气。
一个穿灰色道袍的年轻人走到他身边,俯身同他笑道:“这位兄台,我今日一见你便知你我有缘分,可否同你一道?”
白承看着他觉得眼熟,思考半晌恍然大悟:“……蒋道长。”
确实是有缘分了。
他们很多年前就认识,在那深宫里,在那青色瓦片的屋檐下。
在他还和隋晋深一起折腾学堂先生的时候,蒋轩常常摇着他那柄拂尘站在窗户外面笑盈盈地往屋里看一眼。
他们对视的那一瞬间,白承往往就老实了,晋深还要好奇他怎么突然就转性了。
他一开始还很惊讶于只有自己能看见这个人,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他在花园里玩的时候又碰到了这个人,他们互通了姓名,白承也听他讲了那些人世以外的故事。
“我其实也不比你大多少,”蒋轩说,“十来岁罢了,你不如叫声哥哥来听。”
他笑眯眯的,但是不妨碍白承一下子就踩在他脚背上。
他们从相见相识开始就一路吵闹。
热闹一点,没什么不好。
……现在也过得很热闹。
白承坐在屋檐下,手里捧着一碗茶躺在江明的摇椅里,看着谭绍跟着大黄追着他那只长毛白猫上窜下跳。
谭绍不愧是习武的人,猫跳到围墙上去了,大黄上不去,他还能接着大黄的遗憾继续追。
“瓦!瓦!”江明叉腰站在院子里面吹着白花花的胡子朝他们仨吼,“瓦啊!”不仔细听真的很像乌鸦在报归巢的讯号。
白承笑得前仰后合:“你这是在起哄个什么劲?”
江明回头吼他:“我看最爱起哄的就是你!”
白承笑来差点翻到椅子下面去。
“年轻就是好啊。”白承感叹到,“自由自在的。”
江明靠在廊柱上,那一人一猫一狗还在继续追撵着,屋顶的瓦哗啦哗啦响着:“待会儿岂不是还得我去把那狗给抱下来?”
“怎么上去就怎么下来吧!”白承无所谓道,“年轻人的烦恼当然要让年轻人来想。”
江明不得不接他的话:“你什么时候这么老气横秋的了。”
白承点点他:“我向来很成熟,是你不会说话。”
江明捋捋胡子:“说来你是不是……见过蒋小狗他们了?我先说我是不会回去的。”
白承撇他一眼:“你这要我怎么答。”
“好话赖话都让我说了?”江明笑笑,“那就当我也不需要你的回答吧!”
恰好就是这个时候有风吹过去,江明的胡子和头发本就乱糟糟的,飞在风里几乎将他的脸糊作了一团。
仔细看能发现他那身破破烂烂的衣裳是一件灰色的道袍,袖边上绣的鹤纹几乎都要磨没了,衣服边角也有断线的地方。
白承总是说:“每次我看到你都想跟你换一身衣服——你为什么不换一件?”
江明常常笑:“长者赐,不敢辞,久了,便也习惯了。”
白承知道他是在说他的师父。
但他对于他们的过去并不熟悉。
充其量他二人不过是世间萍水相逢的朋友,只是格外合拍,相见总是如故。
这样对于白承来说也很好了。
在别人那里,他总是故事的倾听者,大概因为态度很端正,嘴又很牢,会让人很愿意向他倾诉。
要是哪一天有人来问他,你会和别人讲你的故事吗?他大概会回答:
“愿意听,我就愿意讲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江明幽幽道,“愿意讲是一回事,能讲是另一回事。”
白承耸耸肩:“没什么大不了,也没什么不能讲,我只是不会讲……他也不会是真的情愿听。”
江明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头:“都是这样的。学生嘛……终归只是学生。”
白承弯着眼笑了笑:“的确不及我们的情谊。”
他们的经历归根结底来源于漫长的岁月,所以彼此会有更多的共同语言。
谭绍太年轻,他们甚至都不用想需不需要和他解释过往,也不会去问他想不想要知道。
“一路我想着,兵部那老头就很好,”白承在这个时候说,“他是亲近皇帝的,人很忠诚也有本事,引导谭绍就很好。”
江明点点头:“终归不会是你,我知道。”
但是他又说:“你又要怎么和你的学生解释呢?”
白承又是那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也并不需要我的解释。”
他们或许不知道,又或许早就知道,院中的喧闹已经结束许久。
谭绍静静的坐在屋顶上,吹着喧杂的风,没有参与他们的言语,也没有跳下去打断这个氛围,只是听着。
名为“白曲”的猫蹲在他的身边,舔着脚爪,大黄蜷缩在他的身后,吹着风,淋着太阳,悠然得眼儿都眯起来了。
他似乎什么都想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店子:店铺。
2023.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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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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