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谭绍吃过饭回院,同大黄一起入门。

那白袍的少年人坐在水井边,翘了二郎腿困在椅子里,好不自在。

一院子的小孩或坐或站都被派了活儿干,爱东张西望的看到他回来,又是一阵欢天喜地:“绍哥哥!”

白承偏了头来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又偏头回去。

谭绍先笑道:“白先生。”

白承又偏回头。

“你好懒啊。”

白承抬着头面无表情看他两眼,又回过头去。

天上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但是阳光不烈,看久了也不至于头晕目眩。

云正多,厚厚地匀漫在天空上,间隙里的蓝色像纱散落九天。

白承映在巳午的阳光里,缥缈得好似飞仙。谭绍走近了,看到他衣襟袖口的暗纹——驾云鹤。

他虽然不说自己确切来历,但也不会着心掩饰,他就那样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并不在意谁能牵着细枝末节遛出他的身份来。哦,连钱袋子他也不屑于藏,成色那样好的一块玉,他也不过用根掉了色的红绳串着就压在袍边。

“大官,富贵,”谭绍咂摸着,“文人,有钱。”

地位那样高——他既然是见过世面的文人,就不该不知道鹤纹若是绣在官袍上代表的什么。再说,人家可是教过大户人家子弟的,来头那样深——那块玉,谭绍和家人学过点皮毛,看得出来白承这块玉不简单。

玉是圆润的,没雕什么复杂的花,只是一只大雁而已。但要比玉本身,就是谭绍自己这块也不行。他这块玉是父亲留下来的,是父亲中状元那年,他的老师赵靳给的。

赵靳是太宗时候的太傅,闻名在外的弟子有三,一是官至大理寺卿的唐浅唐渊华,二是他的父亲,三是至今仍在朝中的吏部左侍郎尚雯尚霁,赵靳生年不详死亦未知,是太宗从山里请出来的隐士,三弟子出师后功成身退云游海外。

嗯......

谭绍看得很认真,简直要把白承的衣袍盯穿个洞。

白承就是聋瞎也不能忽视他了。

白承侧眼瞥他:“看得出什么文章来。”

谭绍笑得坦荡:“白先生大有来头。”

白承听了,笑得促狭:“钟夫人教你教得好。”

他叹口气:“只可惜,可惜。”

谭绍靠在他椅背上,也笑:“怎么可惜。”

“你随我出山去吧,”白承答非所问,“我带你去游山玩水,要闯荡江湖或者朝堂我都能陪。”

谭绍愣住了。

“若是你家夫人......我去同她说,她会答应,”白承看着他,眼眸里映了个痴人和一片天光,“怎么了。”

谭绍怔怔道:“我们......就认识了三天......你,你何至于......”

白承笑:“怎么就`何至于此`?我也打不过你,当然不会哄骗你拿去卖了。”

谭绍不解:“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我帮你只是举手之劳。”

“呵,”白承眯着眼,“昨日是谁要同我当兄弟?又是谁教我莫言疏近?”

谭绍讪讪。

“你愿意么?”白承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我......”谭绍这下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最终还是道:“就多谢白先生了。”

白承仰头看他:“我这话其实说得早了,你家毕竟不是我能随便做主的地方,何况,”白承又笑,“我还有学生在此,没有近日出山的说法。”

“这便是后话了,”谭绍笑得爽朗,“先生今日送了份大礼。”

钟果从刚才就扒到了谭绍隔壁,两个人正讲话,也不在意她在场,这时她便道:“我没听懂,是什么大礼啊?”

小姑娘嗓子冽,声音亮,原本就偷偷看他俩的一院儿小孩闻声也围了过来:

“怎么了?”

“什么礼?”

“是中秋礼吗?”

“嘶......”白承头痛,还是仰脸同钟果说了一句,“莫在我耳边高语,我人老了受不住。”

谭知趴到他腿上,与他大眼瞪小眼,道:“先生,你那么年轻,怎么会是老人呢?”

谭绍就爱开玩笑:“你白先生怎能是老人,白先生他连人都不是——”

白承迅速抬头瞪他,谭绍笑得眯了眼,不紧不慢跟到:“——白先生可是仙人!”

白承木着脸“嗤”声。

他没戴冠,一头长发拿根带暗纹的布条高高束在脑后,像后生也像大人,像本册里江湖谋生的游人。

“仙人今岁如何啊?”谭知一脸好奇。

白承支手逮着他脑袋揉两下:“十八。”

钟诚欢喜道:“先生只大我十岁!”

谭绍在一旁就看着他们笑,不接话了。

白承对小孩似乎耐心就很好,连笑都是纵容的,不知他教他那些学生也是如此吗?谭绍心想。十八岁的先生啊......骗鬼了吧,也就是这种小孩才能信了。

谭绍清楚自家老夫人是知道这古怪的白先生那云雾似的来历,他原本有心探查几分,当下那心是分都不分。他得根鸡毛好比收封令信,白承说十八,那他就当回小孩认他十八也无妨。嘴上一回事儿,心里那点弯弯绕绕又何必摊开来说得明白呢?

因为这顿中秋宴是谭绍说要请白承吃的,白承还真就一直在一边躲懒不动手,月近梢头还在屋中点着灯不出来。他的影子映在窗上朦朦胧胧好似一幅画。

谭绍不由得看入了神。

月仙也不过如此吧。

他恍然又笑:“确是仙人也。”

谭绍走到窗边,屈着指节叩窗框:“先生,是宴时了。”

白承应过,片刻便出屋来。

一院小孩围坐案旁,案上摆点心瓜果,冷热菜碟。

白承挑眉:“全是你做的?”

谭绍道:“......自然不是,先前我去饭堂拿了菜,点心是他们屋中的。”

白承看着这一群孩子脸上满满的喜悦,温声道:“多谢。”

谭绍私下藏了酒,可碍于小孩儿在场,桌上他根本不提。

等月过中天孩童尽去,他拣过碗碟送去饭堂,待再回院子时发现白承已在院中石桌上放好了杯盏,只缺了那么一坛酒。

“先生竟像我知心虫。”谭绍笑道,“我未提一句你都能知道我要做何。”

白承支着颌看他:“知心便知心,虫什么,你那坛酒藏得不行,还不许人眼睛好点了?”

谭绍从白承住的厢房柜子下取了酒坛,回来坐到他面前:“你说话好不客气,莫不是有什么靠山。”谭绍笑嘻嘻。

“我么,”白承笑吟吟,“靠山大到说出来吓死你。”

谭绍斟酒:“我胆子怎么会这么小!归根结底我也是土匪来着。”

白承看着他斟酒,银光浇到杯盏里,盈盈一面月亮。

“你家只是修得偏僻的庄子,若是山寨,当年剿匪时可没牵扯到。”

“何年有剿匪?我都不知。”谭绍奇道。

白承道:“......太宗三十年,那会儿你还未出生。”

谭绍接:“确是,我是高汶三年生人。......可你不——”但他又住了嘴。

到此为止就好。他想。白承有意不回答他来历,那再问下去就只有车轱辘话。

他只是不提却不遮掩,谭绍甚至还认为他光明坦荡,可到底他俩只是才认识三天的人——虽说谭绍已经自以为和他熟络了。

白承当然知道他吞了的半截话里是什么。

知趣的人他见过不少,但是年轻人总是很难得的。

白承于是愈发感慨钟玥敏的好本事。

哪像他自己,虽说原本几个学生一个赛一个的儒雅知礼,但那也不是他教出来的。他只教为官为政,不教做人。

白承端拿杯盏,轻轻晃。

杯中酒水清澈,映着婵娥。

“两年前我生辰时祖母送我四坛,”谭绍道,“我未喝过。”

“既到二十为什么不取字。”白承随口问。

谭绍道:“夫人讲,取了字的人就该出家门去了。她想我多留会儿,就不取字。”

白承一怔,脑中随即连出了前因后果,当下连是怒是笑也不知。

他已经想通了为何两家住宅要修在这山中——谭家是旧朝世家,据谭绍所说修此居的谭湖澄兄弟俩是旧朝之臣,而旧朝西陵就在此山中。白承父母俱葬在此,对外那座陵墓里不过有两具空棺。

他逢十年祭日要回坟旁住,但是路和往古钟寨的路方向相反,是以许多年不知。

坟址是谭湖清选的,也不知是人守了坟还是坟守了人。

钟玥敏好算计啊,送的如此大礼,他不得不收。

“如此。”白承抿一口杯中汤,“就是今夜我敲晕了你趁夜拖走,恐怕你家夫人也不会如何。”

谭绍道:“......为何?”他都不驳白承前半句话了,他正经的时候确实很认真,倒不亏“知趣”二字。

“哦,”白承仰首饮尽杯中酒,阻止谭绍再斟,“该是你家老夫人早知道有今日,特地留着字要我给你起——我且问你,三日前是该你巡山?”

谭绍道:“我每日都巡山,那日碰到你也正是缘分罢了。”

“或许。”白承耳朵已红完了,脸上也带了绯色。

毕竟他自己的马会走错道也不是必定的事,会掉下崖也不是他能阻止的。

谭绍看他一杯酒下去就上脸,觉得好玩:“你以前不喝酒吗?”

白承看他,目光在月下都显得迷蒙。他道:“这是天生。”

谭绍给自己斟一杯,又看看白承的红脸,试着抿一口。

甫一入口他就忍不住要咳嗽。

“文人家的小子啊,原来喝不得酒。”白承笑。

两个红脸,两厢对视,两头无言。

谭绍还是把杯中酒饮尽。

渐入佳境w

202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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