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夜里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他一会儿梦见自己曾经的养父母在车里吵架,吵得很凶,几乎要动起手来,他坐在后座上把头低得很低,还死死地捂着耳朵,他很害怕……
一会儿他又梦见陶雨把他的画全撕碎了,芭蕉树也死了,他的眼前又只剩下一片属于福利院的灰白色……
“小十三……”
他隐隐约约地听到好像有人在叫他,他回过头,忽然被阳光刺了一下眼睛,然后有人俯身牵起了他的手。
“小鸭子……”
十三懵懵懂懂地跟着这个看不清脸的人走,被他牵着手走出了紫竹福利院的大门,他看见这人的手腕上系着一根黑绳青玉的平安扣……
阳光猛地刺了他一下,手不见了。
啊!
十三在急速下坠的惊慌中遽然醒来,一睁眼,看到的依然是黑暗的宿舍四周。
“……”
十三抓了一把汗湿的长头发,擦掉额头上的热汗,听着自己的心脏像劫后余生般的砰砰砰的跳。
宿舍里的其他孩子都在睡觉,只有他醒着坐在床的角落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就像丢了魂一样,一边觉得心乱如麻,一边又觉得自己像漏底的水桶一样什么也装不住。
噩梦还是不放过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十三终于让自己动起来了,他下床穿鞋,走去把窗户轻轻地打开——芭蕉树还在,它还活着。
十三顿时如释重负,他搓了搓脸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剥了个水果糖吃,通过味觉带来的真实感来使自己保持镇静。
深夜里,无风也无月,闷热和幽寂像千丝万缕的蜘蛛网缠绕着整个紫竹福利院。
忽然间,十三似乎听到了钢琴声,他循声走出宿舍,来到了亮着灯的小教室。
谁这么晚了还在弹钢琴啊?
该不会是鬼吧?
琴声像月光一样缓缓流泻而来,让人觉得温柔又哀伤。
十三不怕鬼,他好奇得要死,于是他直接开门走进去。
不是鬼,是……陶雨!?
十三意外地驻足,陶雨听见动静后钢琴声就停止了,他回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神色颇为讶异的十三。
十三:“……”
陶雨:“……”
小教室里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到最后是陶雨先说话:“你大概不知道吧,我从小就弹钢琴,原来我家里还有一架钢琴呢。”
他偶尔按着琴键说:“不是像这样的电子琴,是真正的钢琴,我爸妈专门给我买的。”
十三感觉糖果在嘴里化开了,他走了几步,看着陶雨。
陶雨也不管他到底有没有在听,继续说:“我几乎每天都要弹钢琴,直到……”直到他爸妈开始吸毒,快速地花光了家里的虽有存款,甚至不惜卖掉儿子的钢琴去换钱吸毒。
尽管后面的话陶雨没说出口,但是十三已经猜到了,他心里难免产生震动,静静地看着陶雨,说不清是讨厌他还是可怜他。
陶雨的指尖再次流泻出舒缓的钢琴声,温柔得和他这个人一点儿也不像,他说:“你以为我真的喜欢画画吗?我只不过是想要离开福利院,重新去弹钢琴而已啊。”
十三拳头硬了,他一把揪住陶雨的衣领,说:“你撕了我的画。”
“呵呵……”陶雨很凄凉地笑了笑,他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他说:“是啊……你的画是我撕的。”他忽然用力也揪住了十三的衣领,红了眼眶:“秦十三,我就是嫉妒你,你满意了吧!”
说完他一把推开十三,一眼也没有看他,跑出了小教室。
十三站在原地,嘴里的糖果甜腻得让他的舌苔发麻,他在空旷寂静的教室里急促地呼吸着,却好像始终有种被什么东西挤压的感觉。
在刚刚的最后一眼里,他好像看见了陶雨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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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回到宿舍后听见小玄子在轻轻地哭泣,他爬到床尾问小玄子怎么哭了?
“我以为你走了……”小玄子不安地说。他半夜醒来发现十三床上没人,就以为十三不告而别,已经被养父母接走了。
小玄子从小胆子就小,和陌生人说话他会很害羞,在福利院外他甚至不敢和陌生人说话。他有软弱的一面,因此很容易被陶雨那样霸道的人欺负而不敢反抗。他很善良,同时他也很脆弱,十三既是保护他的盾牌,也是会为他向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刺出的长矛。
从小一起长大的这些年里,他早就已经习惯了十三的陪伴和保护了,现在如果有人来跟他说十三要离开紫竹福利院,他会很焦虑。
十三蹲在床尾,拍着他说:“我没走呢,我不走。”
小玄子哭得很小声,在一宿舍沉睡的孩子的鼻息声里几不可闻,但是他依然哭得停不下来,似乎是刚刚做了十三离开的噩梦,现在尽管醒了但是伤心的劲还无法缓过来。
十三摸到了他脸上湿热的泪,说:“我继续给你画猪头院长好不好?小玄子。”
小玄子被十三逗地在哭声里磕磕绊绊地笑了一下。
十三也笑了笑,望着昏暗里啜泣起伏的身体,说:“明年我们还要去野凫湿地摘荷花,摘一千朵荷花好不好?然后拿卖花的钱买手机……”攒钱买手机是他和小玄子很早之前就有的计划。
“……”小玄子好像哭得更伤心了。
因为他的私心害怕自己失去十三,可是他的善良又不希望自己成为他离开福利院的阻碍。
“十三,我希望你能走,真的。”小玄子揪着被角,低声说着,“真的,十三。”
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凉了十三指尖的泪渍。
他在小玄子低弱的哭声中潮湿了心绪,他的手臂搁在屈起的膝盖上,眼里的一点碎光在昏暗里显得更加幽微不测。
**
十三这几天晚上都没睡好,甚至失眠,他心里装着许多烦心事,他想不明白。于是他在夜里翻出了福利院的墙,跑去野凫湿地找老头。
老头早就习惯他半夜翻墙来观音泊了,看见他跳上船时一点儿也不意外,就只静静地钓鱼。
“老头。”十三这回没跟他一起钓鱼,而是抱着一只小野鸭子撸它的鸭毛。
秦山揉搓着饵料,看十三一眼,说:“小家伙有烦恼了?”十三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孩子有烦恼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十三闷了半晌,望着湖上的一轮皎洁明月,说:“我不明白。”
“领养的事儿?”秦山盯着涟漪点点的湖面问。
“嗯。”十三揉着小鸭子的肚子。
他想不明白的是,陶雨想要被领养是因为他想要重新弹钢琴,可是他不是,他在哪里都能画画。小玄子虽然会因为他的离开而伤心难过但是还是希望他能离开,他知道小玄子是真心为他好。
可是十三不明白到底什么样的生活才是真的好,或者说到底什么样的生活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是有一个家,有父母有哥哥吗?他曾经拥有过,可是他觉得那并不好。十三想要自由,可是待在紫竹福利院里他就要处处受管教和约束,随着他的成长,他过剩的自由欲让他无法再忍受这样的处境。
无论是被领养进一个新的家庭,还是依旧待在紫竹福利院里,这两种生活竟然都不是他秦十三想要的。
贺慎安对他说命运的一部分取决于自己的选择,可是他不明白自己该如何选择,他真的不明白了,因为两种选择都不对,都不是他想要的——他现在很迷茫。
“老头,我该怎么选择才对呢?”十三卷着裤腿,把脚浸在湖水里,莹白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让他显示出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无辜与纯真。
秦山迎着微凉的山风,眺望观音泊最远的水平线,那里的浩淼雾白与深蓝天际相接。今天是满月,圆润的月亮似乎就是从那里升起来的。
“人生不论对错,只论难得。”秦山说。
十三转头问他:“什么是难得?”
“天地逆旅,光阴过客[1]。人生惟有两种难得:难得长生,难得圆满。”秦山苍老的眼睛里透露出豁达与宁静,十三和他一起仰望着天上明月,看见水鸟从高峻的山前飞过,最后向宽阔而渺茫的湖心飞远了。
秦山伸出一只手拍抚着十三的头顶,说:“十三啊,你还很小,如果能得到父母庇佑,还能有兄弟相互扶持,也算是大圆满了。”
[1] 化用自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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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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