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皇帝

宋问宁在宋悠然的注视下,视死如归地端起碗,梗着脖子,一口气喝干了黑黢黢的中药,苦涩的药味经久不散,黏糊糊一坨胶水似的黏在舌头上。

宋问宁一切的好心情都没了。

“你走吧。”

宋问宁冷漠地逐客,对着宋悠然,“我累了。”

宋悠然似怜惜似同情地瞥了一眼,略过自己不喜欢的话题,道:“哥哥可需要几颗蜜饯,我那里有许多宫廷……”的赏赐。

“不需要,你走吧。”

宋问宁神色淡漠,闭上了眼睛。

“那哥哥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望你。”

宋悠然不舍地道别,“哥哥可千万要见我。”

宋问宁闲闲挥手,“明天再说吧。”

宋悠然甩了甩袖子,也不再啰嗦了,愤愤离去。

宋悠然走后,宁贵端来上等的西域葡萄干,心疼道:“尝尝这个?虽比不上三公子院子里御赐的蜜饯昂贵,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些还是大公子去年出征番邦,从王宫搜刮的战利品呢。”

宋问宁脸色这才好看,捏起筷子夹了干燥清爽的葡萄干塞进嘴里,淡淡道:“不就是几颗果干吗?还值得强调来源?”

“也就他宋悠然在乎,我和大哥才不稀罕这些。”

宁贵艰难开口,眼睛望着葡萄干,吞了吞口水,“主子这样对三公子不太好吧,我刚刚瞧着,三公子红着眼眶出去,似是哭了……”

宋问宁不耐烦地放下筷子,“哭哭哭,就知道哭,他从小到大哭得还少吗?别管他。”

宁贵“哎”了声,聪明地转移话题,眼睛盯着瓦罐,嘴角水光晶莹,“主子,葡萄干好吃吗?”

“你全拿去吃了吧。”

想到这是宋问安送来的,宋问宁又不高兴了。

“大哥从来不会送礼!”

“他就没把我这个弟弟放心上过!”

宋问宁愤怒地揪了朵插花,一片一片地拔着花瓣,心也潇潇,“这家里,他们都有人爱,就我是例外。”

宁贵吃着蜜饯,心情跟着美丽,“是是是,他们都有人爱,主子您不同,您爱着我们。”

宋问宁:……

宋问宁烦躁的心情稍稍平复,“你说得对,跟着我,就是比跟着他们好。”

宋问宁稍稍洗漱,换下汗透了的脏衣服,卷进干燥的被子里,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晚饭没吃,也忘了去正院向夫人请安问好。

刚睁开眼,还没来得及感慨时光飞速,俶尔之间。就被宋问安揪着耳朵带到了地上。

光脚踩着毛茸茸的地毯,寒气丝丝缕缕地渗透全身,仅单衣包裹的身体瑟缩着迎接寒风,耳畔是大哥傲然尖锐的声音。

“你疯了?想死是吗?圣驾亲至,你搁这儿睡觉?”

宋问宁脑袋嗡的一声,自言自语道:“圣驾亲至?”

“我怎么不知道?”

宋问安蓦然歇了火气,接过宁贵递来的衣服,仔细穿在宋问宁身上,抚平衣服的每一丝褶皱,打理好每一颗凌乱的扣子,才接着道:

“圣上携摄政王亲临侯府,是为了给我接风洗尘,也是为了嘉奖父亲治水的功绩。”

“父亲不是尚未回来?”

宋问安含糊地“嗯”了一声,“所以这场庆功宴的主角,唯我一人。”

“昨日不是说圣上宣你入宫吗?”

“今儿个圣上怎么自己出来了?”

宋问宁睁大眼睛,漆黑如墨的眼写满认真。

“圣人之心,岂非你我二人能够揣测的,别多想罢。”

宋问安敛目垂眸,对上宋问宁的眼,“再者,你我恭迎他一句圣上,他就真是圣人吗?朝令夕改,反复无常,也不过他这样了。”

宋问宁哑了声,干巴巴伸手,捂住宋问安的嘴唇,“非议圣上,哥哥你想死吗?”

宋问安不再说话,拿起梳子,用力捏紧,又放松。按着宋问宁坐在镜子前,仔细梳理他散乱的头发,又扯出一根大红色的喜庆发带,束缚住满头黑丝。

“怎么衣服和发带都这么红?未免艳俗。”

宋问宁嫌弃地瞥了眼自己的装扮,不太满意。

宋问安只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挤出一句动听的话,“打扮喜庆点,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嗯?”

宋问宁不解。

宋问安终于开始解释,“我朝传统,非金氏不封王,非外戚不封公,非贡献卓越者,爵位不世袭。”

宋问宁眼睛一亮,“所以哥哥,你会是我朝第一个世子吗?侯府世子!”

可这明明是你的喜事,又怎么算我的喜事。

宋问安含糊一声,本该是这样的。

可圣驾携百官亲临,不长眼的蠢猪注意到了你的缺位,讽刺你宋二公子有不臣之心。

福王更是阴狠,直接跪求陛下防患于未然,杀逆臣于蝼蚁时。

宋问安寒了眼,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你才是我朝第一个世子。”

“爹爹把爵位传给了我?”

宋问宁不敢置信。

“哥哥你生气吗?”

宋问安浅笑着摇头,“生气什么,哥哥只盼你后半生顺遂。”

可你的爵位不是来自爹爹,来自我。

宋问安有一瞬的黯然,但很快被冷色取代,也罢,武夫征战沙场,为的从来不是自己。

“快走吧。”

宋问安牵着宋问宁的手,细细道:“皇帝和摄政王你也认识,对他们客气就行了,至于福王……”

“你就当没他这人吧。”

“这样会不会太傲慢?”

“不会。”

宋问宁迟疑道:“那世子之位为何给我,而不是给悠然?给你?”

因为你要死了。

宋悠然想救你。

我也想救你。

宋问安无声地接话,福王率百官诸臣跪求圣旨,‘杀逆臣于蝼蚁时’的声音震天撼地,却吵不醒你,和你的……下人。

也许不是吵不醒?

而是算计?

天家对臣子的倾轧算计?

真是好会挑时间,宋问安闭了闭眼睛,挑在犒赏三军的前夕发难。摆明了告诉世人,他宋家人德不配位,必有余殃。

此次战役,他宋问安当领首功;洋河治水一事,父亲宋恪居首功。

他宋家如此文治武功,朝堂忌惮,也是应该的吧。

宋问安讽刺地笑笑,可他真的只是想拱卫京都、驻守边疆啊!

皇帝正年幼,摄政王不良于行,皇室凋零,在京的亲王竟然只剩福王。

如此下去,江山姓金,还是宋呢?

也不怪宗室忌惮,挑着这个日子,杀杀宋家的气焰。

可惜,他宋居安也就两个弟弟。

他要他们风光活着。

这世间一切腌臜事,都不该落入宁宁和悠然的眼睛。

“我们兄弟三个,父亲最中意你。”

宋问安勾起唇角,笑容极灿烂,极明媚,仿佛冰山消融。

悠然用他的前途,跪在地上,顶着臣子山呼海啸的请命,编造着谎言威胁着皇帝,“二哥正在准备册封世子的仪式,学生多谢陛下对宋家的恩宠。”

他聪明的弟弟很漂亮,瞬息内看透朝堂的阴私,看透皇帝与宗室的不安,看透百姓对宋家的拥护是杀人不眨眼的钢刀。看透了宋家一门不能二侯的鲜花织锦、烈火烹油。速度递了台阶,免去了皇帝的尴尬,安了皇帝的心。

救了宋家这一回。

救了宋问宁一命。

不聪明的弟弟也漂亮。

宋问安瞧向宋问宁的脸,平和中庸的五官搅在他巴掌大的脸上,立时顾盼生辉、美目葳蕤。

谁敢动他们,他便要它不得好死。

“悠然对我这么好?”

“那我昨天赶他走,我也太过分了。”

宋问宁无比自责。

“没事儿,他恨的人数不清,轮不到你。”

宋问安轻轻开口,想起宋悠然审慎含笑的目光扫过福王一党时的阴狠,他就一阵欣慰,最小的弟弟也长大了,竟然还有几份像他,真好。

“真的吗?”

宋问宁笑弯了眼睛,“我就知道他不和我计较。”

宋问安携宋问宁进了花园,朝着皇帝三跪九拜。

皇帝安然受礼,小脸仰着,上眼皮微阖,漫不经心的目光自上而下,来回扫量。

宋问安悄然握紧了拳头。

宋悠然着急的满头大汗。

宋问宁只是茫然。

窦姨娘紧张地握不住手帕,全身脱力,虚虚靠在未名身上,未名也紧张地两股颤栗,快要失去平衡。

甚至侯爷夫人,也一口银牙咬碎,怨毒地瞧向福王,她是本朝公主,当今陛下同父异母的嫡亲长姐,便是她与太后、与皇帝不甚亲近,她也是先帝唯二活着的孩子。

皇帝怎敢拿她亲生孩子的安危和她视如己出的孩子的性命开玩笑!

福王算个老几,要不是自己和摄政王抬举,将他过继给自己的同母弟做嗣子,他能端起福王的架子杀她的孩子?

皇帝漫不经心地抿了口酒,忽然起身,示意随侍的太监蓄满酒水,先是敬天、再是敬地、最后敬祖宗社稷。

三杯酒水自御案倾泄,一路蜿蜒,很快就濡湿了宋问安、宋问宁的裤子。

宋问安镇静如故,只暴涨的青筋无声诉说他的不忿。

宋问宁战战兢兢,慌乱的不停颤抖,天子之威,原是如此吗?

诸臣看着宋家兄弟受难,或暗喜、或窃笑、或惺惺作态地不忍……

宋悠然扭曲了笑容,一杯一杯地斟酒,很快有了醉态,清亮的眼遍布血丝,他轻佻地、风流地、傲慢地打量重臣,终于打翻餐盘,吸引众人目光汇聚。

小皇帝施施然坐下,又假惺惺开口,“宋小公子何碍?”

“学生无事。”

宋悠然酒醉的声音飘忽朦胧,宋问宁担忧地攥紧了手,自己不过是迟到,就被针对如斯,那悠然呢?御前失态可是大罪!

悠然的前途还有吗?

夫子说悠然是他见过最智慧的孩子,父亲夸赞悠然有圣人之资,就是姨娘也讲,悠然是文曲星在世。

宋问宁不自觉担心,颤栗的身体终于找回力气。

如果有必要,悠然是他的弟弟,他要保护他。

“学生祝陛下,千秋万载,江山常在。”

宋悠然举杯痛饮,少年人嘶哑的声音也朝气蓬勃,情绪饱满。

福王跟着起立,“臣等祝陛下千秋万载,江山常在。”

顷刻的功夫,呼啦啦所有人站起身,挺直了腰板,山呼海啸着万岁。

只摄政王安稳地坐着。

只宋问安宋问宁跪着,跪在三两百人怜悯、同情、惋惜、幸灾乐祸的目光之下。

喧嚣的场面好难得安静下来,长公主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对着宋悠然的小厮,宽大的衣袖拢住案桌上的一片狼藉。

“你们主子醉酒乏了,快带他走吧。”

皇帝冷漠地瞧向她,“长姐。”

长公主应了一声,只从容坐着,“皇帝可还尽兴?”

“没什么不尽兴的,多谢长姐款待。”

皇帝愤然地挥袖,跨过案几走到宋问宁跟前,居高临下地颁发口谕,“宋氏子问宁,风姿皎皎,魅色动人,依其父命,封为世子。”

宋问宁一时慌乱,呆愣在地。

宋问安拜谢圣恩。

宋问宁终于恢复精神,面色苍白地叩首谢恩。

长公主掐断金甲,连带酒杯掷在地上,金银器激荡出清脆的声响。

皇帝目不斜视地挤着宋问安和宋问宁身体间小小的间隙,负手走过去。

一片喧嚣中,皇帝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摄政王同长公主寒暄了几句,竟是没走,帮着送客。

宋问安和宋问宁继续跪着。

足足半个时辰,终于迎来太监的圣旨,“传陛下口谕——”

太监吊起尖锐的声音,看向两位年轻的公子,“免礼——”

宋问宁这才就着宋问安的手站起来,他比不上他哥,只跪了这么半个时辰,就踉跄了脚步,站立不稳。

太监赔笑道:“宋世子,宋将军,陛下离席匆忙,忘了招呼二位起身,您二人不会记在心上吧。”

宋问安咬紧牙齿,望向远方,就要直接离去。

宋问宁拽住了他,对老太监陪了笑脸,“陛下多虑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臣民铭记君主的仇恨呢?”

宋问安无声无息地动了动唇角,“我会。”

可完全没有声音,老太监听不清,宋问宁也不知道。

打发走老太监和摄政王,长公主特意来看望宋问宁,带了满满好几箱珍宝,“今日之灾祸,不因你而起,却委屈了你。”

“不委屈不委屈。”

宋问宁连连否认。

该委屈的是她呢,亲生儿子有功不能封侯不说;身为长公主,还被她那十一二岁的皇帝弟弟下了脸色。

接连送走宋问安、长公主,未名又传来窦姨娘昏迷发热的消息。

宋问宁只能收拾好情绪,提着宋问安赠与的宝剑,从长公主的赏赐里挑了几颗上好的人参。

紧赶慢赶向后院跑去。

窦姨娘体弱,每一次风寒热症,都不亚于鬼门关走了一趟。

宋问宁担心得紧。

所幸这次并无大碍,宋问宁赶去的时候,窦姨娘已经稍稍清醒了神志,由小丫鬟伺候着喝水。

宋问宁接过勺子和瓷杯,亲自喂窦姨娘喝水。

等到半杯水下肚,药也煎好了,宋问宁又伺候母亲喝药。

药效不错,窦姨娘刚喝完药水,就完全清醒了神志,她搂着宋问宁细声细气地哭,声音抽噎不成句。

“皇帝……他……”

“我儿”

“哪里就”

“他折辱你!”

宋问宁也伤心,他反搂着娘亲一起哭,等母子二人都哭够了,才抽开宋问安的宝剑,亲自递在窦姨娘手上。

“你握着它,这剑喝了数百番邦仇人的血,外祖舅舅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剑气闪着寒光,映着橘红一片的夕阳,怪诞诡谲。

“至于侮辱?世子之位哪里是对我的侮辱?分明是大哥有功不能封候的耻辱!”

“是我宋家满门的耻辱。”

窦姨娘握着捡,眼中泪光闪烁,“是了,这是陛下对公主和大公子的示威呢。”

“可怜了他们,也可怜了我儿。”

“你不能背叛你哥哥和弟弟。”

窦姨娘惊魂未定地搂住宋问宁,“没有他们,你今天就死了。”

“我儿是炮灰,他们又何尝不是?”

“你弟弟的文采,你哥哥的武功,你也知道,他们怕是……”

宋姨娘长长叹气。

宋问宁不乐意听这话,“他们怎么了。他们会好好活着,做儿子和娘的倚靠。”

“儿子也会是母亲和柳姨娘的倚靠。”

柳姨娘,宋悠然的生母,被扶正的外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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