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聪慧,小的确实是……”
小太监点了点头,恭敬地开口,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闭嘴,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小的深受圣人恩惠,从来只是陛下的人。”
宋问宁:……
他惊讶地张了张嘴巴,不可思议地扭头,瞧向宁贵,“他哪句话值得相信?”
宁贵也茫然了,“啊?”
“我不知道啊。”
“主子,您怎么看?”
宋问宁深沉地蹙起眉毛,茶杯重重磕在案几上,“老实点,你到底是不是摄政王安插在皇帝身边的眼线?”
那小太监颤抖着身子,“小的,小的。”
“世子聪慧,小的烦请世子保密。小的上有老下……下有小,小的全家性命都握在皇帝手上,小的跪求世子保命。”
“小的死不足惜,但小的家人实在无辜啊……”
宁贵瞧向宋问宁,露出钦佩的笑,“主子,您可真有办法。”
宋问宁很是受用,他舒服地趴在案几上,手指把玩着上好的羊脂玉酒杯,眉目间尽是得意之色,“我不过诈他一诈,他就什么都交代了。”
宋问宁踢了下小太监的手,“起来吧,我什么也不知道。”
小太监慌忙站起来,半晌,都止不住颤抖,头发凌乱了,额头也肿了,崭新的衣领移了位置,露出里面发黄破损的单衣。
“世子之恩,小的铭记终身。”
宋问宁于是更加怜爱了,这也不过是一个狗仗人势的可怜人,事实上,他也没有过得很好。
“你的小命,我也尽力保上一保。”
那太监又跪下磕头,“世子仁慈,小的无以为报!”
宋问宁好奇瞥他一眼,“也不指望你报答。”
宁贵跟着嚷嚷,“听见了吗?我家世子帮你,完全不图你什么,你自己记得就好。”
宁贵殷切的小眼神瞥向宋问宁,宋问宁笑了笑,墨黑的眉轻轻上挑,“你再问他一问,摄政王是个什么样的人?陛下又是个什么样的人?谁听谁的?谁跪谁?”
宁贵于是紧绷着脸,严肃传达宋问宁的命令。
“摄政王是个好人,国家大事,悉数决于他手。他勤政爱民,生活简朴,掌握着国库,却连新衣服都舍不得添置。饮食住行,都与寻常百姓无异,最是受人爱戴。”
“这样啊?”
宋问宁感慨似的下结论,“我却听闻摄政王权欲熏心,意图架空帝王,取而代之呢。”
“世子,传言不可尽信。这都是陛下刻意安排的。”
“你也知道,陛下向来冷酷无情。”
小太监压低了声音,“您有所不知,今岁年初,太后不知怎滴惹恼了陛下,陛下将慈宁宫的宫人尽数杖杀了,母子二人至今还别扭着呢!”
“竟有此事?”
宋问宁惊讶地开口,“陛下这是连母亲都不肯放过,也难怪对我杀心不消。”
“陛下虽然年幼,手段确实狠辣,安御史、杜太傅就是陛下……”
小太监抹了抹脖子。
宋问宁高深莫测地点头,“这我知道,这些阴私,我们宋家有的是手段知道。”
宁贵骄矜地点头,与有荣焉。
主仆二人俱是没有看见小太监隐晦上翻的白眼。
“白痴。”
小太监无声无息地骂了一句。
末了还不尽兴,又暗自补充道:“死这痴货手上,可真是耻辱。”
“再说谁跪谁”,小太监很快收拾好情绪,藏匿下所有的不屑,只暧|昧地笑,“人前摄政王跪陛下,可这人后,小皇帝也不少下跪呢。”
“若非这样,小皇帝对我们摄政王的怨气,也不至于这般大。”
宋问宁懒洋洋听着,懒洋洋开口,“若陛下真跪了摄政王,这摄政王还真是有不臣之心。”
“皇帝眼瞅着长大,他俩有的斗喽。”
“那世子看好谁?”
小太监恭敬极了。
宋问宁只斜斜看他一眼,“你僭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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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到了皇宫,下了轿辇,宋问宁还没来得及歇歇发抖的腿、麻木的屁股,就被迫跟着群臣一拜皇帝、二拜太后、三拜祖宗社稷。
来来回回的,也不知磕了多少个头,终于跟着浩浩荡荡的人流往宫墙走去。
接着又开始一杯敬天地、一杯敬祖宗、一杯敬英雄地喝酒。
年幼的皇帝盛装出席宴会,龙冕上缀着不知多少颗珠子,珠子劈里啪啦地碰撞、轻盈盈地响。
酒水一杯杯下肚,宋问宁渐渐迷蒙了眼睛。
高墙之上,站立着帝国的皇帝和摄政王。
高墙之下,是尘埃万粒、是蝼蚁万只,是死不足惜的兵民……
我该站在下面的。
宋问宁头晕眼花,我生来不属于这里。
我没哥哥的勇武智慧、没弟弟的文思巧心、也没爹爹的运气……,我就是最普通的蝼蚁,活着就不奢望未来的蝼蚁。
宋问宁一步步挤出人群,一步步靠近台阶,举着酒杯与明月对饮。
“哥?”
“哥?”
宋悠然的声音。
宋问宁暂停脚步,疑惑扭头,努力寻找宋悠然的身影。
可人太多,他又眼花,嘴巴叫着宋悠然的名字,耳畔全是他的回应,可眼前始终不曾出现他人。
宋问宁着急了,他抓起最亮眼的一抹明黄,轻轻开口,“你看见宋悠然了吗?”
明黄色沉默不语,只轻轻拍开宋问宁的手。
宋问宁不死心,再次拽住他的衣服,以为他没听清自己的话,特意贴在明黄色的耳畔,声音悠悠,“你看见我弟弟了吗?他叫宋悠然。”
明黄色没再推脱,只皱了皱鼻子,轻嗅清甜妩媚的香,暗自握住捣乱的手腕,随手指了方向,“他在那里,我带你去。”
“哪里?”
宋问宁迷蒙着眼,拽着明黄的袖子摇啊摇,整个人恨不得贴在明黄身上。
冕珠拍打的声音清脆明媚,动人心弦。
他不知不觉喝了太多酒,腿软脚麻,单靠自己,已经很难站稳了。
那明黄也不拒绝他的亲昵,甚至单手搂住他的腰,握着他的手腕,随意又指了方向。
宋问宁这次看清了,他猛然推开明黄禁锢在腰前的手,又挣扎着抽出无意间被人反握的腕,踉跄着向城墙根走去。
明黄一下子冷了脸。
没醉的大臣全部噤了声,只那么十来个真心为胜利高兴的文臣武将借着酒力,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嘴里还念叨着先贤的诗词,热泪盈眶,兴奋异常。
宋问宁也是真的醉了,他没功夫关心旁人,也无意关心。
这上面站着的,没他母亲、没他娘亲、没他姐姐……
没有哪怕一个女人。
这上面也没站着宁贵,没有哪怕一个仆人。
只是一群皇亲国戚、肱骨大臣,可又偏偏没他大哥,他大哥在人山人海里嬉闹着、庆祝着……
眼前这许多许多的人,他只在意宋悠然。
宋问宁后知后觉地后悔了,明明宋悠然病着,自己是他哥哥,宋悠然只认识他一个,他却独自喝闷酒,把宋悠然抛在脑后。
但远远瞧着,似乎有好心人给宋悠然配了凳子!
宋问宁又有点高兴,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悠然!你怎么样,累不累?”
宋问宁蹲下身子,胳膊圈着宋悠然的双腿,脑袋埋进宋悠然怀里,用力嗅了嗅,“你喝酒了?”
“你怎么能喝酒呢?”
宋悠然似乎是震惊于他的热烈,又似乎是感动于他的真心,没推开他,只干巴巴道:“没喝酒。”
“身体也不难受。”
宋问宁突然站起身,“没难受就好,我刚刚不该一个人喝酒,我不是故意不管你的。”
宋悠然似乎是惊讶,又像是好奇,“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怎么不找人碰杯?”
听了这话,宋问宁真心实意地难过了,“这还不是怪你!谁让你吃着药不方便喝酒的!”
“当然这也不只怪你,大哥也好讨厌!谁让他和士兵喝酒,不肯带我!”
宋悠然笑了笑,“那我陪你喝一杯?”
宋问宁脑袋一晃,“你还小,你不能沾酒,况且你还病着。”
宋悠然浅浅勾唇,“我今年27了,可能喝酒?”
“再说我也没生病,只是没人找我喝酒。”
“宋世子要是不介意,陪我喝一杯吧。”
“27?”
宋问宁仓促地站起身子,居高临下地打量轮椅上的人,又因为看不清而弯腰,双手捧着轮椅之人的脸,仔细打量他的五官。
宋悠然的眼睛没这么死寂,没这么冰冷。宋悠然的眼睛总是温柔的、深情的、带着欲说还休的依恋。
宋悠然的鼻梁也没这么高耸锋利,刀子似的不留余地。
可论及甜蜜的酒窝、清隽的眉、温文尔雅的气质,两人真是像了十成十。
可宋问宁就是分清楚了,这人不是宋悠然,于是他开口,声音浸了寒霜,“你真像我弟弟,可他远比你讨喜。”
“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冒充他?”
“你读了多少书?又写了哪些诗?你懂花草星象吗?你见识过河湖多少?山峦几座?”
宋问宁咄咄逼人,细数此人的种种不如意之处,可轮椅上的人只是淡漠地笑着,温柔地倾听着,“能有几分像他,可真是我的荣幸。”
“不知世子看着这几份相似,可能对我多份欢心?”
不知是谁倒吸冷气,连皇帝都惊动了。
年幼的皇帝冷冷挥袖,戏谑地瞧着轮椅美人,“朕竟然不知道,摄政王也有凡心。”
“是人都会有凡心的。”
“皇帝还小,以后自然会懂。”
摄政王冷漠着脸,漫不经心道:“懂不了也没关系,你是帝王,薄情寡恩反而算是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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