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医年纪轻轻就成了太医院院正,果然有几分本事。
他调制的药膏清凉润滑,薄薄一层涂在伤口上,什么痛苦都没有了,宋问宁舒服地眯了眼。
“你这药膏,刀伤能用吗?”
宋问宁突然想起了大哥,他猛然坐直身子,殷勤的眼盯着张太医瞧,“或许你还有更好的治疗刀伤的法子?”
张太医拱手作揖,“刀伤用西域的金疮药最好,起效快、痛感少,关键是伤口不容易腐烂发炎。”
“那你有吗?”
宋问宁星星眼。
“臣当然是没有的,这等罕见的药膏,只在西域本地流传,我们国内是没有的。”
宋问宁叹了口气,挺直的腰身卸了力气,“没有你提它做什么。”
“我们大金朝最好的刀伤药膏是什么?”
张太医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世子有所不知,前朝灭亡至我朝兴立的这200年时间,大部分的医书被战火烧毁,幸存的少数也被各族蛮夷抢夺了去。”
宋问宁不明所以地“嗯”了声,“那还真是可惜。所以我朝现在,连刀伤膏都调配不出来了是吗?”
张太医摇头,避重就轻地转移话题,“臣听闻将军征战西域,在王宫里搜刮了不少好东西?”
“就是不知,将军有没有把医书带回来?”
宋问宁奇怪地“咦”了声,毫不遮拦地翻了白眼,“我大哥又不是强盗,怎会搜刮王宫。”
“但是医书……,我哥还真带回来不少书籍,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医书,哎,这些书我也没看过,大哥也兴趣不高,都是宋悠然一个人在管。”
张太医目光闪烁。
“若是有医书,世子可愿意借臣子阅览一番?”
“再说吧”,宋问宁兴致缺缺,“你真拿不出来刀伤膏吗?”
张太医苦笑摇头。
宋问宁显然不信,眉头紧皱,手指不自觉绞着茶杯的把柄转圈。
“最寻常的也没有?”
“没有。”
张太医苦涩地开口,“将军敷用的刀伤药,就是世子您现在用着的舒缓膏。”
“因为医书失传、药物稀缺的缘故,我朝所有的外伤都敷这个药膏,平民百姓更是直接揪了野草止血消炎。”
宋问宁听了这话,心里一阵苦涩,“那我待会儿去三弟院子里瞧瞧,真有医书的话,就差人抄录了送你。”
张太医摇了摇脑袋,苦口婆心道:“献书可是极大的贡献,这医书又是一等一的珍贵,世子抄录好了,直接呈于陛下吧。”
宋问宁终于长了心眼,“直接交给陛下?若是医书关键的配方有残缺、或是被蛮人恶意篡改了病名和病症等的搭配,误使医者将寒病当热症治,医死了人,可该如何是好?”
“这偌大一口黑锅,是不是要由我们宋家人背?”
张太医脸色一沉,心道这宋世子也没传言中那么愚笨,心里终于多了几分谨慎,“世子将书籍上交陛下,由陛下安排上林苑的学士抄录整理,不就妥当了吗?”
宋问宁终于听明白张太医的意思,这人分明是来帮着皇帝抢书的。
他虽愿意捐出医书,造福众生,可不代表他乐意把医书送给皇帝,供进高堂。
再说了,这是宋家的大事,他宋问宁不过是小小小小透明,能做得了侯府的主?
他爹他大哥他弟弟都还活着呢!
“张太医所言甚是。”
“等我大哥三弟痊愈了,张太医的诉求,我会代为转达的。”
“张太医耐心等待才好。”
张太医神情恭敬地跪下磕头,“世子大恩,万民苍生铭记在心。”
“行了行了,少吹捧我。”
宋问宁听了好话,心情非常愉悦,可他到底是个谦虚的人,“我又没什么大本事,万民苍生凭什么铭记我啊。”
“你退下吧。”
宋问宁揉了揉眉心,“宁贵,送张太医去母亲院里。”
“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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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太医和宁贵都离开后,宋问宁遣散了所有伺候的小厮,只一个人握着舒缓膏,翻来覆去的把玩。
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个消停。
一会儿想着灭绝的方子重现世间,拯救万民于时疫疟疾。
一会儿想着自己好心办了坏事,数以百世计的病人惨死在夺命的药方下。
前一秒还觉得自己是国家的功臣,后一秒又觉得自己是罪大恶极的坏人。
宋问宁纠结着、烦心着,干脆不再思考此事,他只是侯府里面最微不足道的小透明。
他哪里需要操心那么多呢?
这般想着,宋问宁杵起拐杖,随意叫了几个专职洒扫的小厮,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宋问安的院子。
昨日夜里,宋问安骑着高头大马,徘徊在各个营地,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喝到昏昏欲坠时,突然有暗箭从天而降,直接把醉酒的宋大公子吓了个激灵。
他慌忙掏剑,打偏了几只箭矢,又打折了几只,顺带拯救了两个小兵,好不容易逃过一劫,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安排人去抓凶手,措不及防就被人一刀扎在小腿上。
那刀子竖着进,一路下滑,滑到脚踝处滑无可滑了,才堪堪消停,又原地转了圈,横着插在宋问安结实的小腿肌肉上。
宋问安咬牙忍痛,当场拔剑杀了暗刀伤人的小兵,隔着漆黑的夜,宋问安记住了这人的脸。
宋问安冷笑着,讲故事似的讲着受伤经过。
宋问宁没那么淡定,整个人发着抖。
看着贯穿整个小腿的狰狞的疤,宋问宁的心脏火烧火燎似的疼,他轻手轻脚地抚摸吸满血的绷带,“这伤,影响你上阵杀敌吗?”
宋问安笑了笑,抬手抚摸宋问宁柔软的发,“不怎么影响。”
“也就这半年需要好好静养。”
“那捅刀的人是个蠢得,没杀过人,刀子捅在小腿不说,还全划在肉上,全划在肉上也无所谓,偏偏他力气不够,当然也许是刀太小太钝了,最深的伤口也就三个指节深。”
宋问安手上编着绳子,没什么表情地补充道:“幸亏他是蠢的,不然我们宁宁就要当大哥了。”
宋问宁眼泪唰的出来,“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宋问宁抬手,比了三个指节的长短,眼泪更加汹涌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宋问安挑了挑眉,“你在为我伤心?”
宋问宁哽咽了声,“这不明摆着的事吗?”
宋问安不以为意道:“他划我一刀,在腿上;我补他一刀,在脖子上;一换一,我不亏。”
宋问宁惊讶地捂住嘴,眼泪也不流了,小心翼翼地瞧向窗外,“哥,你又杀人了?”
宋问安收敛了所有的笑容,“宁宁不喜欢?”
宋问宁夸张地抹干眼泪,认真地凝视窗外迎风起舞的白鹤,“哥,你这样子的人,菩萨不会保佑你的。”
宋问安嗤笑一声,“我稀罕?”
宋问宁忙捂住宋问安的嘴,连呸好几声。
“哥说什么晦气的话。”
“如果菩萨愿意显灵,我真希望你这辈子平安顺遂,刀剑不侵。”
宋问安顿时温和了脸,“宁宁一如既往地好心。”
宋问宁撇了撇嘴,强硬转移了话题,“哥你在编什么?是送我的礼物吗?”
宋问宁一把扯过宋问安手里白色的骨链,惊奇道:“好洁白莹润的玉石,形状竟然跟人的手指关节似的,可真漂亮。”
“哥。”
宋问宁佯怒,“你背着我藏了多少好东西?”
宋问安无辜地摆了摆手,又指了指案几上的紫檀木盒子。
“我还以为你讨厌这些。”
“你要喜欢,就都拿去吧。”
宋问宁顺着宋问安的视线望过去,只见盒子里满满全是指节状的玉石,长短粗细虽各不相同,但相差也不太多。
宋问宁伸手抚摸上去,冰凉的触感惹他惊奇,“这玉竟然是冰的。”
“这又不是玉,当然是冰的。”
宋问安闲闲开口,“这是人骨。”
宋问宁猛然抽回手,整个人过了冰水似的冷,人骨?
哥哥怎么会收集人骨?
似是看出他的疑惑,宋问安主动解释,“你也知道,前朝亡故到本朝兴立,中间有二百年的空窗期。”
“这期间,我们将士的头颅被割了当作酒杯,我们村民的耳朵被活割了下酒……”
“这好些年过去了,我们的军队终于打过去,难道不该复仇吗?”
宋问宁只觉得浑身冰凉,可他也不觉得宋问安有错,他也不觉得宋问安对,只没由来地问了句,
“所以你不单单割了他们的手指,你还效仿了他们的所有举措,比如酒杯、比如下酒菜,是吗?”
宋问安随意挑了挑眉,声音喑哑,带着滔天的怨恨,“效仿?”
“只是致敬他们的先祖,仅此而已。”
“百世之仇尚不敢忘,百年之仇怎可弃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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