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赌

皇帝那句近乎耳语的、带着探究与压迫的“你究竟是谁”，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林微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

她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直窜而上，血液几乎凝固。大脑疯狂运转，面上却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硬生生控制住了所有情绪外泄，只留下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被帝王威仪震慑住的惶恐。

她微微睁大眼睛，后退半步，屈膝垂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却又努力维持着镇定：“陛下……臣妾愚钝，不知陛下何意？臣妾是苏州织造林文远之女林微，蒙天恩入选宫闱，如今忝居美人位份，奉命抚养三公主……陛下，可是臣妾做错了什么？”

她将问题抛了回去，语气卑微而困惑，将自己完全置于一个被动接受审查的位置。

萧珩紧紧盯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内里的灵魂。殿内一时静得可怕，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云笙似乎感受到紧张气氛而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良久，萧珩才缓缓直起身，脸上那丝探究和压迫感如同潮水般退去，恢复了惯常的淡漠，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只是幻觉。

他目光扫过桌上账册，淡淡道：“无事。朕只是随口一问。你很好，宫务处理得妥当，公主也照料得用心，继续如此便好。”

说完，竟不再多留，转身便带着人离开了西偏殿，来去如风。

直到皇帝的仪仗彻底消失在夜色中，林微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幸好及时扶住了桌沿。后背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凉飕飕地贴在肌肤上。

“娘娘！”春桃和秦嬷嬷急忙上前扶住她，满脸担忧后怕。

林微摆摆手，声音沙哑：“我没事……云笙呢？”

“公主吓到了，嬷嬷抱去哄睡了。”春桃低声道。

林微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皇帝起疑了！虽然不知他因何起疑，是察觉了她行为举止与原主不符？还是因为她表现出的能力超出了一个“小官之女”的范畴？但这无疑是迄今为止最大的危机！

帝王的疑心，足以粉碎一切。

她必须更加小心，将“林微”这个角色扮演得滴水不漏，同时，也要想办法转移皇帝的注意力，或者说，让他看到更大的“价值”和“可控性”。

然而，还没等她想出更好的应对之策，一场针对她的风暴，已借着皇帝这番令人捉摸不透的态度，悄然酝酿并骤然爆发。

这一次，对方不再使用炭火那种容易戳穿的拙劣手段，而是直击要害——云笙的健康。

起因是云笙一场突如其来的呕吐腹泻，来势汹汹，短短半日，孩子便脱水蔫儿了下去，小脸蜡黄。太医诊断为急性的肠胃失调，开了药，却效果甚微。

林微心急如焚，日夜守候。就在云笙病情稍见稳定时，宫中忽然流传起骇人听闻的流言！

流言称：三公主此番急症，并非偶然，乃是因其抚养母瑾美人命格过硬，冲撞了年幼体弱的公主！更有甚者，翻出旧账，暗指先前张才人的早逝，恐怕也与林微“命格”有关！说得有鼻子有眼，还牵扯了什么民间术士的模糊谶语。

“命格冲撞”——这在后宫是极其恶毒且难以辩驳的指控！尤其针对的是皇嗣的健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流言迅速传到皇后和皇帝耳中。

王贵妃一党趁机发难，在皇后面前“忧心忡忡”地建议：“皇后娘娘，为了公主安危着想，是否该让瑾美人暂时回避？或是请钦天监……”

就连一些原本中立的妃嫔，也或因流言可畏，或因利益，而露出了疑虑的神色。

这一次，对方显然做了更充分的准备，流言编造得似是而非，难以抓住确切源头，却能在最大程度上动摇人心。

皇后也感到棘手，命格之事，最是敏感。

就在这风口浪尖，林微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她并未急着去皇帝皇后面前哭诉求情，也未四处辩解，而是做了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她将自己接手宫务以来，所有经手的账目、批示、以及底下管事嬷嬷太监的回报记录，分门别类，整理得清清楚楚，连同她发现的一些宫中用度上的积年小漏洞（她并未声张更未利用，只是默默记下）以及改进建议，一并封装好。

然后，她换上一身素净至极的衣裙，未施粉黛，亲自捧着这一大箱“工作成果”，在皇帝常经过的宫道旁，直接跪了下来！

时值大雪初霁，天寒地冻。她挺直脊背，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双手高举起那箱文书，朗声道：“臣妾瑾美人林微，自知才疏德浅，命格微贱，恐冲撞皇嗣，有负圣恩！不敢再居抚养之位，更无力协理宫务！恳请陛下、皇后娘娘收回成命，允臣妾交出宫权，迁居冷宫僻处，为三公主祈福祝祷！此生唯愿青灯古佛，赎此罪孽，再无他求！”

她声音清晰，字字泣血（假装），却逻辑分明。她不辩驳流言，反而“认下”，并以退为进，直接要求交出权力，自请入冷宫！同时，将她所有的“工作业绩”摆出来，证明自己并非无能，而是“有心无力，命该如此”！

这一招以退为进，极其狠辣决绝！

消息瞬间传遍六宫，所有人都惊呆了！

皇帝萧珩闻讯赶来时，看到的便是林微跪在冰天雪地中，脸色冻得青白，嘴唇发紫，却依旧脊背挺直，双手高举文书的模样。那箱沉重的文书，与她单薄的身影形成鲜明对比。

在她身旁，还放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似乎真的准备即刻动身前往冷宫。

萧珩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可怕！

他不是傻子，岂会看不出这其中的猫腻？什么命格冲撞！分明是有人容不下她，用如此阴毒的手段构陷！

而林微这番举动，看似认罪，实则是将所有的委屈、不甘和她的能力、付出，**裸地摊开在他面前！是在无声地控诉和求救！

她若真有异心，岂会如此尽心处理宫务？她若真贪恋权位，岂会主动交出、甚至自请入冷宫？

“胡闹！”萧珩大步上前，一把夺过那箱文书，触手冰冷沉重。他看着她冻得瑟瑟发抖却强撑的模样，心头莫名窜起一股无名火，不知是气那些兴风作浪的人，还是气她这般不惜作践自己来反抗的方式！

“谁准你如此妄自菲薄！谁准你自请入冷宫！”皇帝的声音带着雷霆之怒，响彻宫道，“朕看你是照顾公主累糊涂了！高德忠！送瑾美人回去！传太医！”

他目光如刀，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宫人：“查！给朕彻查！究竟是哪个魑魅魍魉在背后兴风作浪，编造此等恶毒流言！查出来，朕定要扒了他的皮！”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皇帝这番毫不掩饰的维护和滔天怒意，瞬间将所有流言砸得粉碎！

王贵妃一党吓得面如土色，再不敢多发一言。

皇后也立刻下令严查，后宫风声鹤唳。

林微被宫人扶起，裹上厚厚的斗篷送回西偏殿。

她知道，她赌赢了。

作为一个职场打工人，林微察言观色的本事可是练出来了的，她早就发现了萧珩对她的那点子兴趣，但她不知道萧珩的这点兴趣有多少，会不会出手捞她一把。

毕竟这是在皇权天授的古代，幕后之人用的还是“性格冲撞”应样的理由，林微这雪中一跪，要么萧珩动怒她打入冷宫，要么发作那幕后之人，索性，她赌赢了。

经此一事，短期内，恐怕再无人敢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明目张胆地对付她。

而皇帝萧珩，看着被送回来的、那箱整理得一丝不苟的文书，心中对林微的认知，又深了一层。

这女人，不仅冷静理智，关键时刻，竟还有如此破釜沉舟的狠劲和急智！

她就像一株看似柔弱的藤蔓，却蕴含着惊人的韧性和力量。

他对她，真是越来越……感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