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要出宫的宫女前两天已经走了大半,冯娘因为长伴小皇帝身边,被多留了两日。

第二日天气晴好,冯娘带着魏云知早早地走出宫门。

恰巧撞见摄政王付颂川的马车过来,冯娘赶紧把魏云知藏在身后,给付颂川的马车让路。

付颂川拨开侧窗的帘子,视线从戴着面纱的魏云知身上一扫而过。

马车过去后,冯娘带着魏云知快步往前,突然背后传来一阵响动。

“站住。”

声音尖细的老太监叫住冯娘。

待冯娘和魏云知转过身,行了礼。

付颂川从马车上下来,快步走到魏云知面前。

冯娘不动声色把她往后拉。

付颂川微微歪头,问:“去哪?”

冯娘回道:“我们是陛下的贴身宫女,时限满了回乡。”

“她也是?”

冯娘看了魏云知,随后点点头。

付颂川自然而然地把全部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眼睛,身形,还有在风中被轻轻扬起的头发。

好像。

付颂川抬手想要摘掉魏云知脸上的面纱,魏云知心想不好,侧过头避开。

付颂川缓过神,手停在半空,看着魏云知垂下的眼睛,几不可察地皱眉,最后摆摆手,转身离开。

冯娘和魏云知喘着气,有种劫后余生的侥幸,赶紧软着腿往外走。

轿子内,付颂川挑了挑眉,摆手停了马车,上了宫墙,目光灼灼地望着魏云知离去的背影。

是你吗?

是你吧。

付颂川手上捻着珠子,嘴角漾起莫名的笑。

随后转身离开,留下断开的一颗颗珠子在楼中四处逃窜。

天已经不早。

冯娘与魏云知坐上牛车往冯县赶。

“姑娘,你现在离了宫门就是自由身了,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魏云知摇摇头,“我早就没有家了。”

冯娘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停滞,随后点点头,把暖和的手覆在魏云知的手背上,轻轻拍打。

一路上,冯娘给魏云知又是介绍东边树西边桥,和魏云知聊得不亦乐乎。

到了傍晚,夕阳西下,天边是染了色的云,像灶炉里的火炭被拨开,冒着点点红光。

下了牛车,冯娘站在老槐树下,抿唇却不上前。

魏云知笑冯娘近乡情更怯。

冯娘理了理粗布衣服,轻轻扣了几下旧木门的铁环。

“吱呀”一声,打开,魏云知先看到庭院里满是枯黄落叶,被风扬起又摔下。

再低头,才注意到如枯叶一般的老人家。

“你们是……”老人佝偻着身子,一笑,皱纹便蔓了上来。

“娘,是我。”

老人侧着身子,用粗糙颤抖的手给自己的孩子推开回家的门。

冯娘看着那双手。

曾经把她揽回怀里又冲她告别,现在兜兜转转,又重新落回她的脸上。

冯娘扶着老人坐下,魏云知站在一旁,看向老人灰蒙蒙的眼睛。

“大娘,你的眼睛。”

老人先是一愣,才知晓这还有一个人。

抱歉地笑着:“老了,瞎了。”

冯娘蹲下身子,抬头,看着脸颊沟壑之间已经干涸的眼睛。

只觉得鼻头一酸,没来得及反应,泪珠便断线而落。

老人家看不见,却把衣袖伸到冯娘的面前。

看着衣服上的补丁,冯娘伸手覆上去,针脚还是和旧时一样细密。

“玉湖啊,是不是哭了?”

“娘,你怎么看不见了呀?”

“岁数大了都这样。”

冯娘,叫玉湖。

魏云知搬来竹凳让冯娘先坐下来。

“玉湖啊,城南的花开了。”老人家一点一点摸索着冯娘的脸颊,最后找到额头,捋了捋她额头碎发,“我每日都问老周家的小孩子花开没开,今天她说开了,还给我摘了一朵呢。”

说曹操曹操到,一位老妇人牵着一个小孩来了冯娘的家。

看到冯娘先是皱眉,后知后觉,一拍手,笑道:“是玉湖啊,都变样子了,那么久没回来了啊。”

冯娘笑笑,给老周媳妇递板凳。

老周媳妇一辈子都在和小孩打交道,先是自己的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又是自己儿子的两个女儿。

可是孩子的年轻气一点也没感染到老周媳妇身上,看起来比冯娘的母亲更老。

毕竟再多的孩子都不例外有颗变老的心。

“大娘欸,以后别给小孩塞糖了,小孩前两天就喊牙疼。”

冯娘母亲摩挲着孩童稚嫩的小手,对老周媳妇说:“趁现在有牙多吃一点,和咱一样大就没劲儿吃喽。”

“好好好,怪不得她总往你家跑哦!”

说说笑笑,天色暮暮。

冯娘送走老周媳妇,转过身对母亲说:“明日我带娘一起去城南看看。”

魏云知伸出头往南边瞧,她叫不上来名字的花在路上开得正好。

冯娘告诉她,她小时候最盼的就是花开,花开了,娘就会带她去摘,编一个花环。

现在娘编不了花环了,眼睛看不见了。

腿脚也走不动了,瘸了。

魏云知摇摇头,把袖口里的金钗握紧。

刨冰的时候顺手就带出来了。

其他的不好拿,这金钗还拿不了吗。

魏云知进了房间,拿铁锄头把钗子打散。

金子放一起,上面的珠子还有晶石放一起。

魏云知躺在木床上,盘算着明日把钗子上的东西分开去当铺换钱,请个木匠,打个轮椅。

就能去看花了,就是看不了,坐在花边,风一吹,也能带点香味走。

第二日一早,魏云知拉着冯娘带她去街上的当铺。

换了钱之后便搜寻起木匠铺。

魏云知找着一家店面稍大些的,刚想进去就被冯娘拦住。

“太贵了。”

冯娘摇摇头。

魏云知也不恼,趁着冯娘去买菜的功夫又跑回去。

魏云知大学的时候在养老院做过志愿者,大致描述了一下轮椅的构造之后便交了定金。

约定三日后来取。

城南的花能开三日,冯娘母亲身体却撑不了三日了。

买完菜回去的时候,老人家坐在门口晒太阳,结果搬椅子的时候摔下来了。

老人最不能摔,一旦摔了,不起来就起不来了。

魏云知紧赶慢赶找了最好的郎中来瞧,郎中也只是摇摇头,说只能拿些药材吊着口气。

冯娘不信。

郎中环顾四周,家徒四壁。

最终叹了口气,摆摆手,连看诊的费用也没要。

待郎中一走,冯娘腿一软,跌在老人家的榻前。

魏云知不忍看,阖上门,出门往城西走。

城西郎中都不愿去看,魏云知没办法。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恰好遇着宫廷里下来的老太医。

魏云知把换来的钱一半都给了他,老太医才顺了顺胡须,晃晃悠悠地到了冯娘家。

走到门口,老太医眉毛翘起来,回头看了魏云知一眼。

下意识把魏云知给的银两颠了颠,才进了门。

人一旦没了执念,活着的**便大减了不少。

老人家瞎了眼,瘸了腿的时候,反倒是健壮。

冯娘回了家,摔了一下就要了半条命。

冯娘被老太医拉着出去的时候,老人家就摩挲着握住魏云知的手说:“我是老骨头不中用了,别为了我浪费,你是好孩子啊……好孩子。”

“您是冯娘唯一的亲人了。”

魏云知学着电视剧里的情节,接着说:“您还没看见冯娘结婚,嫁个好人家呢。”

老人家只是笑笑:“玉湖虽然是姑娘家,但是从小就能吃苦,性格也好,不要嫁人,过得也好。”

嫁人的期盼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个依靠,依靠也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好。

但是对冯娘来说,依靠就是她自己。

魏云知点点头,握住老人粗糙的手,微微颤抖。

老人昏暗的眼窝里流下一行混浊的泪,拍了拍魏云知的手,有些悲哀地呢喃:“越是能吃苦,越是有吃不完的苦啊。”

冯娘的父亲在刚生下冯娘的时候就被拉去充兵,最后死在远疆的一条无名河里。

冯娘的母亲一手拉扯大冯娘,贞洁牌坊立在那,冯娘的母亲被十里八乡夸赞。

没人知道她曾经喜欢过街上铁匠的儿子,最后他成婚的时候还路过贞节牌坊。

新婚夜的妻子和他说,这辈子就他一个。

后来铁匠的儿子也死了,他的妻子过了四五年后有了新欢,是个会疼人的书生。

但是贞洁牌坊被人给砸了,在唾弃声里,他的妻子再没去回过乡。

冯娘的母亲却有些羡慕她。

冯娘大了之后,选择去宫里干活,那时底下老臣造反,皇帝和皇后被杀,留下小皇帝付涯生的皇叔付颂川收拾烂摊子。

刚入宫,冯娘就被选去做小皇帝的贴身宫女,负责他的一日三餐。

如今日复一日,七年也一晃而过了。

母亲就像墙头老枯树,盘根在屋前,风霜雨雪,待她回来才掉下最后几片叶子。

老太医开了药,都是些名贵药材,得吃上半年的疗程。

冯娘归乡拿的银两和魏云知剩下的钱,拢共凑不齐两个月。

老人家心里也明镜,自己的身体已经是差一点就能入土的地步,如今还能吸进来吐出去这世界上的空气,全凭这些本不属于穷苦人家的名贵药材挖来一些时间。

大多痛苦都是不存在的,它们的来源只有一个——穷。

老人家还算开明,冯娘就她一个亲人了,再怎么说,也得争口气,多活个三五光阴。

可是想死不对,想活就对了吗?

老人家没一心求死,是怕可惜了这些名贵药材,辜负了冯娘的心。

可她越是愿意把苦药咽下肚,冯娘就越是认为,她母亲想活,想活就得治。

魏云知看得明明白白,却无计可施,想起自己埋在后花园里的值钱东西,若是带出宫当掉定值不少钱。

冯娘知道以后,立马把魏云知拦住,“你把寒清宫烧了,现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魏云知拍拍冯娘的手,摇头:“如果玉湖姐不把我带出宫,我早就被拉去摄政王那了”

魏云知坐在铜镜前,帮冯娘修眉毛,一边比划一边说:“玉湖姐对我有恩,我总要知恩图报,而且大娘想活,有牵绊,我没有的。”

“我有。”冯娘掏出帕子来,“这横的就是我娘,竖着的就是你,都是这帕子上的丝线。”

魏云知看着这横竖都是丝,都是思,都是死。

“玉湖姐,你信我好不好?我一定平平安安回来。”

冯娘把帕子塞给魏云知,只相视一眼就知相识恨晚。

眼泪夺眶,把头埋进魏云知的肩膀上,魏云知的手一顿,冯娘的眉间多了一道伤疤。

夜深,冯娘帮魏云知收拾行囊,魏云知坐在榻前,笑着说:“若不是玉湖姐,我都不知道会怎么样。”

冯娘只是摇摇头,不断地把往布袋子里装东西。

天一亮,魏云知就打算离开,趁着母女俩人还在睡,魏云知背着旧行囊往京城赶去。

包有点沉。

魏云知的眼泪同清晨的露水一块落在了地。

颠了颠行囊,魏云知鼻头一酸,本来不是两手空空一身轻松来的吗,怎么现在脚步沉沉,背上装着几块面饼,一串咸肉,还有冯娘从小皇帝手里赏下来的一颗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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