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蔓延,言华伸手,就见自己手中染上了血迹,她撩开谢染黑色的外裳,发觉他的白色里衣都浸红了。
言华抬头看窗外,见四周一派寂静,并没有人追来,稍稍放心了些许,便替他简单把了个脉。
“衣衫上沾了这么多的血,竟然只是脱力累晕了,”她抬起谢染的胳膊搭在自己肩头,用了劲儿架起,再一步一步地走向床边。
幸好谢染虽高,但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若要是个心宽体胖的中年男子,她可扛不动。
“也幸好只是脱力,”若是伤的重些,她治不了不说,也断不会在如此深夜冒险带他去看大夫。
说着,她将谢染放在床上,开始替他脱衣服。因是染了血,又被雨水冲了个透彻,所以言华一件也不准备放过。
先是外衫,再是里衣......
“你做什么?”谢染忽得睁开眼,握住言华握住他内衫的手。
言华惊得心头一跳,“你醒了?”
谢染扔开言华的手,扶着额头从床上坐起,又拢了拢衣衫,待见到衣衫上的血迹之时,这才惊觉言华只是好心。
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劳你替我拿件干净的衣裳。”
“现在知道辛苦我了?方才还一副良家妇男被欺负的模样,”言华怼他两句,见谢染头都不敢抬起,又觉得自己没必要同个病患计较,更何况在嘉陵江,他也算是救过她一命。
这般想着,便吩咐店小二买了新的衣衫,还上了一桌好菜。
“呐,这桌饭就算是还你当初替我烤鱼的恩,”言华见谢染换了新的衣衫,便邀他坐下享用。
谢染也不客气,执著大快朵颐。
“用完膳你就快些离开吧,我也不问你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只是我这里不方便留你,”言华道。
谢染抬眸,疑惑地看着她。
“难不成这个时候你还想问我要秘辛?”言华瞪他,“今日我可算是救了你一命。”
谁料谢染竟道:“方才你在看什么?”
“我?”言华不明白他的想法,这等情景下不该问这个吧?
谢染的眸子如墨般乌黑,又似无根之水般透彻,他静静地看着言华,“我只是路过时,看到你趴在窗边淋雨。”
“嗯,所以你想上来让我不要淋雨吗?”言华避开了他的视线。
谢染沉默了,他白日里也见到了告示,若是从前他一个眼神都不会多给,可这次他偏偏驻足良久,还生了忧愁。
此刻亦然,谢染不知道自己到这里来能干什么,只是下意识的用了最后一丝力气到她身边来。
“谢染,你为什么要入九重司?”许是今夜受到的打击太大,言华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本不打算听到他回答的言华,没想到得到了谢染的答案。
“为了一个人,”他道。
起初是为了一个人,后来是为了好多人。
只是这话谢染没说出口,他只反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去京兆府?”这一路上她不知会遇到多少危险,就连他也是注定要伤害她的。
言华笑笑,“也是为了一个人,只是不知道这个人值不值得,”虽是听从父亲,但父亲也是为了那个人,她又何尝不是为了他呢?
“既然觉得不值得,怎么不另选一个人?”谢染端了桌上的酒杯,灌了一口酒。
言华白他一眼,“他值不值得还有待商榷,而你说得那人一定不值得!”
谢染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没有反驳她的话,也没有解释。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谢染突然说。
“好啊,”言华取了瓜子摆在面前。
“从前有一个书生,放弃青云路......”
言华直接打断他,“既是说你自己,为何要用这种开场?”
“你还听不听?”谢染沉了脸色。
“好好好,我不打断了,你接着说,”言华哄他。
“那位书生刚进九......,”谢染说到这停了下来,见言华一副憋笑的模样,瞪她一眼,见她不笑了,这才继续道:“他刚进九重司时,什么都不会,但有一个最好的朋友。”
“他们二人相依为命,吃尽苦头,熬了整整两年,最终二人成为九重司的司使和副使。”
言华真的快要憋不住自己的笑,这书生是谢染,那他的朋友定然是林寂,可像谢染这样说故事,前言不搭后语,左一个编撰,右一个真名,换作谁都听不下去的吧?
可谢染接下来的话,竟叫言华真的入了心。
“原本二人是最好的合作伙伴,可却因一件事发生了分歧。”
谢染又灌下一杯酒,许是有些神志不清,话中不再有书生和朋友,换成了他和林寂。
“黎城发生暴乱,我和林寂被派去镇压,这本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然而我们成功镇压暴乱后,发现有人在背后宣传为君不仁,天要罚。”
“竟有此事,”黎城之乱言华听到过,可到了她的耳朵里就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谢染点头,接着道:“这种谣言一旦传出,这对当地百姓都将是一件祸事,所以我下令将所有参与谣言的人全都抓起来。”
“嗯,然后呢?”言华问。
“我要把人带回去审,林寂不同意,他说若是这些人被带回去一定难逃一死,他坚持认为那些百姓大多没读过书,只不过是受人误导,责罚两句放了就好。”
“就因为这分歧,你们闹成了现在这样?”言华问。
谢染摇了摇头,“若只是如此,便罢了。林寂拗不过我,只能将他们押送回京,谁料,回京途中那些庶民出逃,出逃时还将老弱妇孺当做挡箭牌,我不得已放箭射死了三人。林寂当即便骂我说,不愧是陈郡谢氏子弟,满身世家气,只把庶民当刍狗。”
“然后,林寂处处针对,我百般忍让,直到前几日我设计将他从九重司司使的位置拉了下来。”
“你这身上的血是林寂派人来杀你了?”言华问。
“对,”谢染又灌下一口酒。
“其实那些百姓并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庶民,大渊朝供奉儒家,虽在平民百姓中选取英才,但仍以愚民为辅,大多数百姓都只是被动的活着,所以那些人应当是各方势力故意掀起的叛乱,你没做错什么,”言华如实说。
谢染笑笑,“放在我心中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谢染:“是选择。”
各方势力夹杂其中,以天下安定为由,用普通人的性命去完成这一切,赢了流芳百世,输了沦为败类,而不管输和赢,普通百姓永远是被选择,被利用,被放弃的一方。
将军出征,牺牲掉的是士兵,反动势力发起暴乱,先以百姓之躯铺路。如此而言,无论什么样的选择总有人在牺牲,可牺牲的人命留在历史里连个数字都称不上。
言华静静地看着谢染,他已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
良久,谢染道:“所以林寂没说错什么,我做选择时,只计较了虚无缥缈的大义。”
“如果,要牺牲掉你自己,换未来的安定,你愿意吗?”言华问。
“愿意,”谢染答得利落,没有半分计较,他虽被众人成为后党爪牙,可心中仍有一条道。
“既然如此,又何须为尚未发生的事烦忧,做出了选择,坚定下去便是,”言华轻声细语宽慰他,忽而觉得也宽慰到了自己。
谢染如此,她又何尝不是这般?
既做出选择,又何必为尚未发生的事烦忧?
谢染眉眼带笑,望着言华,“你说的对。”
言华也笑了,是真心实意的笑,“谢谢你。”
费尽心思讲了个磕磕跘跘的故事,原来只是为了开解她。或许并没有对她的处境带来什么有利的东西,但这种心境上的开阔是很难得的。
更何况,在黑夜里共同拥有一份苦难也是共同的支撑。
这一次,言华替他斟了杯酒,“林寂现在怎么样了?”
谢染却没喝,只道:“被我杀了。我打不过他,便事先设伏,将他在内的二十一人一网打尽,全杀了。”
哦,方才那个为三个百姓怜惜的谢染没了,如今又成了阴险狡诈的九重司走狗。
言华扶额,只愿有一天她能不要落在他手上。
谢染起身告别,“言华,这次我就当没见过你,下一次再见,我还是会抢走你的秘辛。”
言华没动,只答了一句,“好。”
谢染从窗户来,依旧从窗户离开。
徒留言华一人在桌案前,她想了许久,忽然提笔,模仿着父亲的笔迹,替父亲写了一封休书。
母亲出生于望族,是四大世家之一的陇西李氏,只有休书才能让母亲更顺利地脱离言家,得李氏庇佑。
待休书写好没多久,景沅突然来同言华告别。
“你要走?”
景沅:“不是走,只是离开几日,三日后,我会到浠水码头,你们在那里等我一日,若是我没来便不必等了。”
言华有心问:“我可以知道你要去做什么吗?”
景沅摇摇头。
“那危险吗?”
景沅没说话。
“罢了,”言华嘱咐:“景娘子,你要活着。”
景沅笑着答:“好。”
*陇西*
言李氏,李月舒手握圣旨,抱着仅十岁大的言思正跪在祠堂前。
李氏族长站在面前,苦口婆心劝:“月娘,只要你点头,从此思正便姓李。”
李月舒一言不发,像是整个人入定了。
李氏族长摸了摸花白的胡子,长叹一声,“你这又是何苦呢?言懿行已经死了!”
“祖父!”李月舒哭喊出声,再也没忍住大哭了起来。
从得知剑南道失守,言懿行殉城的那一刻,一直到现在,这是李月舒第一次哭,眼泪大滴大滴往下落,听得人肝肠寸断。
李氏族长也抹起了泪水。
小小的言思正转过身子紧紧抱住了李月舒,“阿娘别哭,你还有我。”
李月舒的眼泪越发止不住,念及自己那生死不知的女儿,更是心头如刀割般刺痛。
可越是如此,她越得坚强,李月舒擦干自己的眼泪,松开抱着的言思正,问他:“思正,你愿意姓李吗?”
言思正摇头,“阿娘,我要姓言,不能参加科举,还可以参军,未来我要上战场,将留在父亲身上的污名洗净。”
似乎怕娘亲不信,言思正还道:“阿娘,你信我。”
李月舒露出笑容,摸了摸言思正的头,“好孩子。”
紧接着,李月舒拉起言思正同李氏族长行了一礼,“祖父,我尊重思正的意见。”
李氏族长深知不能再劝,“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也不再劝你。来日便住在这里,华儿那里我会去寻,你只需静下心好好将思正养大。”
“是,祖父,”李月舒应下,又问:“华儿还没有消息吗?”
言思正眼睛瞪得大大的,也看向李氏族长,在等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李氏族长却摇了摇头,“华儿落入嘉陵江后,便没消息了。”
李月舒深吸一口气,压下自己心中的着急,道:“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言思正亦坚定地点头:“姐姐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她一定不会有事。”
李月舒也重重点头。
李氏族长摆了摆手,李月舒便带着言思正退下。
谁知,刚走到祠堂外,李家二郎李仲筠便拦在了她面前。
李月舒带着言思正行了一礼,“二叔。”
李仲筠抬起下巴,斜眼看这个侄女,只轻哼了一声。
李月舒正打算离去。
李仲筠突然道:“令家族蒙羞的东西,竟也好意思回来,真是可笑。”
“二叔?”李月舒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有些不可置信,从前纵使巴结在眼前的人竟能说出这种话。
李仲筠吹了吹滑落在眉眼间的碎发,嗤笑一声,“当初不让嫁,非要嫁个毛头小子,本以为当上个剑南节度使有那么一丁点儿本事,没想到竟还是个废物,连一座城都守不住。”
“啧,”李仲筠冷笑,那一双眼斜着上下扫了遍李月舒,“若是我的女儿,早叫你有多远滚多远。”
说着,李仲筠还蔑视地看了眼言思正,“姓言的废物生下的小废物,你爹殉了城,你怎么不一起?”
李月舒的脸色沉了下来,“二叔可敢再说一遍?”
“你是在威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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