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旭日高升。
本是艳阳高照之日,城西洒满红色痕迹的菜市场前却围满了人。
“哟,这不是那沈家吗?”路过的文人义士纷纷露出鄙夷。
有商贩亦吐了一口吐沫,“叛国的人不得好死!”
侩子手一刀落下,人头落地。
沈家留守在京兆府的三十一口,除沈若松外无一幸免。
也有人留下几句唏嘘,只是这些淹没在人群里连个响都没冒出来。
*湘州*
清水江边,有一处竹亭,亭中藤椅上坐着一位身穿月白色衣衫的郎君,他的正对面是倚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的谢染。
江面上平静的树叶顺着水流飘到了竹亭边,一阵风陡然吹过香炉,原先淡泊的香气一整个飘到谢染面前,他下意识蹙了蹙眉。
王时抬手盖上了香炉。
谢染的神情放松下来,又眯了半柱香的功夫,才睁开眼睛。
王时见他醒了,那双温润的眸子染上笑意,“这几日做了什么,竟让你连休息的功夫都没有?”
“十日前,赵明庸去过成都府。”
王时闻言,眸中的笑意淡了几分,“没想到赵氏竟也同蛮獠有勾结。”
“或许不只是赵氏,”谢染道。
王时思索片刻,“赵明庸向来同李家三郎李钰交好,你是说成都府破也有李氏的功劳?”
“我只是怀疑,”谢染没点头。
王时便明白尚未找到李氏同蛮獠勾结的证据,“李氏嫡长女是剑南道节度使的发妻,或许其中另有隐情。”
谢染:“所以我想去一趟坪洲。”
王时见谢染闭口不提绢帛的事,察觉出几分异样来,他沉吟片刻,道:“如今去坪洲,会误了你本来的差事。”
这本来的差事,自然是杀掉言华,拿走她手中的绢帛。
谢染沉默了。
王时面上露出异样的神色,素来守正的端方君子八卦道:“听问你被言家娘子一箭打落嘉陵江......”
谢染面上有几分不自然,可也不得不承认,“是我失误了,她手中的弓弩确实厉害。”
王时请笑出声,借着喝茶掩盖了自己调侃的目光,心道,这失误恐怕不只是被打落嘉陵江这样的小事。
“对了,”谢染岔开话题,“前些日子我在绵州见到蓝凤高。”
“我也见到了。”
“你也?是在何处?”谢染诧异。
“呐,”王时指了指谢染坐下的竹椅。
“他竟然来找你了?”
王时点头:“是啊,他说只要我愿意,他可以帮我当上王家族长。”
“蓝凤高这是想拿下四大家族,”谢染嗤笑。
“许是走投无路了吧,我一个被家族遗弃在湘州的废人都能成为他想抓住的东西,”王时自嘲道。
谢染否认,“颂宜,你不是废人。”
王时露出笑容,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
二人江边共饮,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在京兆府相逢的时刻。
那时的王时违背家中祖训进京科考,是一个随心所欲之人。
而如今的他,谢染抬眸看着此时的王时,内敛淡薄,再不复当年。
王时自然知道谢染此时在想什么,他平静地届时:“身为琅琊王氏子弟,我肩负家族荣辱,本就不该任性妄为。”
“更何况,你不也是如此吗?”
二人相视一笑,皆默契地再未提起蓝凤高。
从清水江边离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谢染一人回到客栈,见十羽正在搬箱子。
“查到什么了?”谢染擦擦手,随意地问。
十羽:“那些人就带了大批的衣物。”
“衣物?拆开看看。”
“是。”
十羽命人搬上木箱,用剑挑破衣裙,只觉得衣裙内测多了些金线,“主子,这只有些许金线。”
谢染闻言而来,见这金线的光泽有几分不同寻常,他拿出匕首挑开,取出几根金线,捏在一起。
十羽从一旁凑上来,“也忒奢靡了些!”
谢染看了一眼金线,道:“去找人煅烧。”
十羽疑惑但仍旧应下,忙带着金线出去找人煅烧。
不多时,他带着一小块金子回来时,便有了新发现,“主子,这金子的柔软度同寻常金子大有不同,它不是我们大渊的!”
谢染抬眼看他,黑色的眸子闪着异样的光辉,“下去准备,三日后我们去平洲。”
“可是主子,绢帛我们还没拿到手。”
“绢帛而已,三日的功夫够了,”谢染垂眸,目光落在方才飞进来的鸽子身上,注视良久。
*浠水镇*
言华驻足在李氏的商铺前,足足站了有半刻钟的功夫。
商铺里来往的人许多,掌柜的客客气气,里头的伙计都带着几分亲切感,尽管言华一个也不认识。
可言华终究只在远处驻足,未曾有靠近的意图。
“娘子要寄信,何不直接进去?”宋夜谈左右看看,见这是明明就是一家可寄信件的书肆啊。
“不了,随我去别家吧,”她迈步走向别处,经昨夜言家大伯一事,言华到底是有了几分踟蹰。
宋夜谈跟在身后,虽不理解,但很是尊重。
“景娘子还没回来吗?她要办什么事呢?”言华随口问了一句。
宋夜谈的伤心溢于言表,“是为了她的心上人。”
言华到底是好奇,便多问了几句,“你知道景娘子的心上人是谁?”
“我只知他的名字是庞谨。”
“庞谨?”言华下意识惊呼,这不是父亲手下的偏将,带领两万兵马到黔洲的人吗?
宋夜谈震惊,“娘子认识他?那你可知他在何处?”
言华见宋夜谈一副着急的样子,有几分心软,思索片刻,决定在这件小事上不瞒着他,“庞谨是剑南节度使麾下的偏将,多日前被节度使下令带两万兵马支援黔洲,之后就没什么消息了。”
“原来她的心上人这样优秀,”宋夜谈有几分落寞,高大如松狮般的个子一下子松垮下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言华宽慰他,“宋家阿弟你也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呐!”
可宋夜谈并未被安慰到,明明他和自家兄长是双胎,他们都二十有五了,自己兄长被人叫阿兄,他却被人叫阿弟。
这人还是比自己小上好几岁的娇弱娘子,宋夜谈脸上现出几分哀怨。
可言华并未看出宋夜谈的小心思,彼时,她已经找到了另一家书肆。
她将休书小心呈上,付了银子,待出来时,见到浠水镇萧条的景象,也再没了和宋夜谈打趣的心思。
“景娘子是得了庞将军的行踪吗?”
宋夜谈摇摇头,“我不知道。”
“若真是如此,景娘子此行危险。”
“?”宋夜谈一脸茫然,“庞谨他或许不会害景沅?”
“非也,”言华道:“庞将军是节度使大人的心腹,绝不可能无故失踪。便是失踪了更不可能叫景娘子得知消息。”
“娘子的意思是?”
“我怀疑是有人抓了庞将军,借庞将军的事,将景娘子引诱了去。”
宋夜谈面上虽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但实则并不愚笨,更何况事关景娘子,他终究有几分敏感在身上,“是蓝凤高!”
“若娘子没有别的仇家,大抵是他了,”言华想起那日蓝凤高见到景沅时的模样,这其中定有他们不知的的事,而且蓝凤高很明显对景沅感兴趣。
宋夜谈恨得一跺脚,“早该将她拦住的!”
“景娘子愿意去,或许有她自己的保命手段,”言华宽慰他,“在等一日吧,或许明日一早,她就回来了。”
宋夜谈点了头,只是面上的担忧终究压不下来。
二人沿着街道行走。
道路两旁是衣衫褴褛的百姓,他们手挑肩扛,在用手中的物件换取能够活下去的粮食;
城门口进来的难民也越来越多,昨日还是一个两个,今日已经变成了三五成群。
两人一路走,一路停,宋夜谈的目光中都多了几分难过。
‘砰’地一声,有位肩挑木柴的老爷爷滚在路边,木柴滚落在地,有两三根砸在言华脚边,她被吓了一大跳。
“阿爷,你没事吧?”言华上前将他扶起。
老人家那双混浊的眼半睁不睁,他虚弱无力着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宋夜谈忙取下随身的水囊,喂他喝了口水,老人家这才缓了过来。
“谢谢,谢谢,”老人家不住道谢,重新振作起来,背上木柴,一晃一晃地去往远方。
再往远处走,便能看到更多这样的人。
言华荷包里装的碎银已经被她偷偷送完,可这天底下还有许多许多救助不到的人。
深夜,言华站在窗边看天上的月亮,满脑子乱糟糟的。
一会儿是那封寄给母亲的休书。
昨日经过言家大伯的事之后,言华越加谨慎,只找了寻常的寄信人将东西送走,并未靠近李氏的产业。
所以言华此时并不知阿娘和弟弟的境况,也不知阿娘看到休书会作何感想?
希望她能在李家能好好的。
一会儿又是关于景娘子和庞谨二人的事。
午夜将至,这是答应在浠水镇等景娘子的最后一日,明日一早,言华便会到浠水码头,乘船前往京兆府。
不知她能否赶得上,亦不知庞谨如今怎样了。
最让言华心中纷乱的还是那些饱受战乱折磨的穷苦百姓和即将送往京兆府的绢帛。
一路走来,见到了从前不曾看到的光景,她对于人生有了更多的想法。
从前只愿这一生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今时今日,言华想,若是蛮獠能远离中原,世家与朝廷之间能少些争端,这天下间每个人都能好好的活下去,那该有多好。
此时的言华奔赴京兆府,不只为了父亲的遗愿,也为了天下安定,百姓能不经历战乱的折磨。
王时,字颂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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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谢染偷见王时,言华再悟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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