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月二十这日,方府张灯结彩,宾客往来,热闹非凡。
白阁老如今,虽然并不似先皇在时那般被看重,平日事务也闲散,但到底职位上仍是重臣。
方巡作为他的女婿,为人做事又都不错,户部的同僚皆都十分给面子,无有推辞的。
连他的顶头上峰季密,也携了妻女前来捧场。
方府这场筵席,因着是家宴,规模并不大,统共三四桌人,又俱是同僚家属,因而并未分席。
只是在男宾女宾之间分了桌次,中间以一座鸡翅木刺绣屏风隔开。
如此这般,既不失热闹,也浅浅给两边,各自留了些空间。
毕竟男人们和女人们席间的话题,是凑不到一处的。
女席这边,以身份来说,自然是程锦最高,户部尚书的妻子于怡次之。
加之程锦年长,原本这主座自然是该她坐的。
但程锦推说,方府办筵,自己也算半个主人,因而,还是得由于怡这个贵客,来坐主座。
言语之间,当真是给足了女婿的上峰——季密的面子。
于怡自然是推辞,但拗不过白家母女的盛情,最后只得应下,心中也是承情。
筵席之间,觥筹交错,言笑语欢,气氛大好。
“方夫人,你府上这梅酒,倒与望京酒楼里卖的那些不同,清冽之余不失果香,不知从何得来?”于怡又抿尽一杯梅酒,问道。
白凤宁笑道:“叫夫人见笑了!这梅酒呀,是我手下侍女所酿。我呀,酒量差,喝不得那些烈的,她就学了些皮毛,以供我平日自酌自娱。”
“我平日喝着,倒也不错。想着各位夫人平日里什么好的没见过,倒不如取巧,用些咱们府上亲做的,也就是承蒙各位不弃了。”
“嘉楠!”白凤宁招了招手,把人唤到席边,对于怡和席间众人介绍道,“这桌上梅酒呀,尽出于她手。”
于怡放下筷子,将人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转头对白凤宁夸道:“方夫人有福呀!手下之人个个都伶俐标致不说,竟还有这些技巧!”
嘉楠心中知晓,这些话看似是夸她,其实是给自家夫人做脸,因而并不抢风头回答。
只含羞一笑,等着自家夫人接话。
“哪里就有夫人夸得这般好!”白凤宁说着自谦的话,但是脸上,分明满是笑意。
“要我说呀,方夫人确实有福!方大人青年才俊,又与方夫人鹣鲽情深,后宅安宁,是一点乌烟瘴气也无。这可不就是身为女子的大福气!”
说话的是一位年纪稍长的妇人,嘉楠依稀记得,他们府上,似是有两三房妾室。
不过既然已经起了别的话题,嘉楠自然不会再立于此处。
她微微欠身行过一礼,有眼色的退下,自去做事了。
白凤宁举起酒杯,笑着回应:“吴夫人谬赞了!在座的,谁又不是有福之人呢?”
其实文官清流之家,不纳妾的门户,也并不少见。
只是这吴家偏偏有几房妾室,白凤宁不好在此事之上回赞,只得打个哈哈,笑着揭过。
偏有那耿直的,心直口快道:“嗐!咱们这样的人家,便是家中有妾室,大多也都是清白人家的良妾。只有那些簪缨之家,才左一个妖娆,右一个妩媚吧!”
“可是说呢!那妖妖调调的,凑到一处,可不就争风吃醋起来!那后宅,自然是污糟事多!”有人应和道。
于怡和程锦,俱没有接这个话头,只相互敬了一杯,默默夹菜喝酒。
白凤宁作为主家,开口试图转移话题,再说下去,恐有些嘴不严的,牵扯出别人府上的私密事来。
她笑着开口:“也不尽是如此吧!听闻那忠勇侯府,不就人口简单,家宅清明。”
席上众人,并不知白凤宁与萧珍娘的关系。
方才那位心直口快的夫人,依旧直言不讳:“那哪儿能一样!”
她放低声音,挤眉弄眼地调侃道:“谁不知那忠勇侯,是个见风倒的病美人!能不能生,都犹未可知呢!说不得!就是个……银样镴枪头!”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左右妇人也俱都不掩八卦之色,掩嘴调笑。
妇人们谈话之间没有顾忌,倒羞煞了一旁未出嫁的女子。
季密同于怡的女儿,名唤季若仪,正坐在离妇人这桌最近的位置。
虽她们妇人之间,调笑放低了声音,但还是被她听个正着!
季若仪羞红着脸,不欲再听。
她站起身来,寻了个由头祝酒,试图把方才不小心听到的,甩出耳外。
姑娘们这边俱都起身应和。
嘉楠在不远处,看着此间氛围和睦,亦是舒然一笑。
今日筵席,应不会有意外了。
可突然,她的眼神聚焦到季若仪的身后。
如今已是三月底,寒气已消,众人衣衫已不似冬日里厚重。
季小姐银白色的裙衫后面,分明映出点滴血色,十分醒目。
好在众人举杯之后,已然坐下,除了自己,并无人看到。
嘉楠不动声色,如常走到季若仪身边,笑着为她斟酒,然后以介绍菜色为由头,轻声提醒她,月信来潮之事。
季若仪豆蔻年华,对此似是十分羞赧,她小声向嘉楠求助。
嘉楠自是理解,二人以如厕为由,离开了花厅。
季若仪身后的红点,被嘉楠以身躯巧妙遮挡住,倒也未被其他人察觉。
出了花厅,嘉楠先是以“被酒菜污了裙衫”为由,吩咐季家的女婢去取备用的衣裙。
又亲自带了季若仪去客院,守着她换了衣衫。
“这位姐姐,今日多谢你!我才不至于在众人面前出丑……”季若仪换过衣衫,总算松了口气,真诚对嘉楠道谢。
嘉楠自是不敢受她的礼,侧身避开:“季小姐客气了!女子每月,总有不便,不过就是换件衣衫的事,季小姐不必挂怀。”
季若仪对嘉楠的话有些吃惊,她不确定道:“可是……女子来潮,乃污秽之事。若今日不是你帮我遮挡,我今日必定出丑!”
“那我往后……还有何脸面,见今日众人……”
嘉楠微微皱眉,言语间仍是有礼:“季小姐为何会如此认为?”
“衣衫脏了,换了便是。遮挡之事,只是因为,没有必要,特意宣之于人。”
“但,就算是当真被人看见了,也无需羞耻,此乃平常事。”
“季小姐……为何会觉得……这是污秽之事呢?”
嘉楠不解,季若仪年纪轻,对月信之事一知半解,若有羞赧,倒也不奇怪。
可她小小年纪,为何会有“此事污秽”的想法?
季若仪咬了咬唇,有些疑惑:“可是……乳娘就是这样说的……”
“她说,女子月信,乃污秽之事,若来了月信,不可出门见人,不可进祠堂拜见祖宗……”
嘉楠听得连连皱眉,问道:“季小姐,出身诗书之家,您的母亲,亦是明理知事之人。此等言语,季小姐可问询过自己的母亲?”
季若仪摇头:“乳娘说,这些事,是世俗所约,万世流传。身为女子,自要遵守,但不好宣之于口的。”
“若真是万世流传的东西,怎会不好宣之于口?”嘉楠有些无奈。
这季小姐年纪轻,性子和善,耳根子又软,恐是被刁奴蒙蔽了。
嘉楠正色道:“季小姐,月信,是每个女子,都要经历之事。”
“按月而至,如潮有信,是女子身体康健的证明,无须为此羞赧。”
“至于污秽之说,更是信口雌黄!不过是迂腐之人,用来贬低女子的说辞,季小姐,切不可听之信之!”
季若仪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辞,她扯着裙角,有些无措。
嘉楠笑了笑,温声道:“季小姐可以不信我的说辞,但也不可偏听你乳娘的言语。”
“季夫人,才是您的身生母亲,您对此有疑惑,有不解,不如私下问询于她。”
“万不可什么都憋在心里,反倒与生母生分起来。”
季若仪点了点头,应道:“好……”
犹豫了片刻,又小声开口:“那……我平日里月信不准,要找大夫瞧瞧吗?”
她微微低下头,仍是有些不好意思。
或许是眼前之人,给她一种十分安定的感觉,她虽迟疑,但还是问出了口。
嘉楠见季若仪听劝,神色变得更加温和。
“要的!季小姐,你如今年纪小,趁早调理,是件好事。若月信长期阻塞不调,于身体有损。”
其实嘉楠本来还想说,月信若不调理好,将来于子嗣之事上,恐要吃苦头。
但季若仪毕竟还小,嘉楠不想让她过早地去考虑这些事。
更不想让她认为,女子月信,只与子嗣挂钩。
她自己的身体康健,其实才是首要的。
“若季小姐信得过我,可否让我诊一诊脉?”嘉楠问道。
“你还懂医?”季若仪觉得惊奇。
嘉楠颔首:“略懂一些。我先为您看看,您心里有了底,之后寻大夫诊治,便不会害怕了。”
“如此……便麻烦姐姐了!”季若仪捏了捏拳,于座位上一坐,怯怯地伸出右手。
嘉楠亦在旁边坐下,细细把过右手后,又道:“左手。”
一边把脉,一边让季若仪伸出舌头,观察了一番舌苔。
只是宫寒,并不难调理。
她年纪轻,吃两副药,往后多注意些,便可无虞。
“放心吧!不是什么大事!”嘉楠安抚地笑了笑,“小姐回去后,让夫人请个大夫,正常调理就好。”
“不过平日里,吃食上还是要注意,少碰生冷之物,尤其夏日将临,切记不可,贪冰贪凉。”
季若仪点头,嘟了嘟嘴。
她夏日最爱吃冰酥酪……
嘉楠见状,补充道:“偶尔还是可以吃的,并非完全不能碰。只是,切记要适量!”
季若仪听了,又高兴起来:“好!”
“走吧,此间已然耽搁许久,再不回去,季夫人都要派人来寻了。”嘉楠起身。
季若仪笑着应声,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守在门口的季府婢女,见自家小姐无恙,收好换下的旧衣,也跟着出了客院。
回到席间,众人只道季若仪喜净,如厕过后换了条裙子,并不是稀奇事。
因而也未有人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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