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许安推开了门。
蝴蝶蜷缩在床边边,紧紧地抱着自己。脸上再没有一点光彩,冷漠地像是地狱刚刚偷渡到人间的幽灵。
许安过去,红着眼眶,轻轻地搂住她,“小蝴蝶,听下人说,你这两日都没有讲话,发生什么了吗?”
是小书生啊。
他是来救她的吗?
她像是被困在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里,喘不过气来,他能救她吗?
受了委屈的小孩终于看见了能撑腰的大人。蝴蝶冰冷的神色一寸寸皲裂,痛楚攀上了心尖,泪水刷的流了下来,“平安,你是来救我的吗?你怎么才来啊。”
那个骄傲的张扬的侠女,像是被人一根根打断了脊骨,每寸肌肤都叫嚣着绝望。
——‘平安,我来救你。’
——‘平安,你是来救我的吗?’
救人者沦为求救者。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被折断了翅膀,戴上了镣铐,沦为等待救赎的公主,或祈求拯救的乞丐。
许安心疼之余,竟还带上了一丝隐秘的欢喜。她终于,需要他了。“蝴蝶,别怕,我来了。煜州知府贪污救灾粮一事,牵连甚广。白相前往煜州,我亦忙于查处。疏忽你了,是我不对。”
蝴蝶却只是望着他,几欲张口,终究无言。
“你们江湖儿女,”许安学着从前蝴蝶那骄傲的样子,顿了顿,“也会一言不发么?”
我们江湖儿女——
叮——仿佛开关打开,痛苦的,委屈的,迷茫的,情绪倾撒下来,淹没了呼吸,“我这些日子做梦,梦到我是个侠女,和师兄一块儿,行侠仗义,执剑江湖。
醒来却发现自己还在这里,还在这间屋子里,这间会吃人的屋子。
一直被指责,一直被否定。
爬树不行,下河不行,松散了头发便是有伤风化,蹦跳了几步便是不识大体,闲闲地倚个门框也要背上狐媚的骂名。甚至连同情别人都是软弱,都是罪过!
在这院墙之中,我提不起剑,我哪有提剑的本事呢?那群女孩子会尖叫着冲过来,把我的脑袋吵得炸裂开。
我开不了口,我哪有说话的勇气呢?我每一次表达都像是暴露了自我的幼稚愚蠢,要被教育,该被训导。
可是,可是,究竟为什么呀?为什么我都是错的?做的都是错的,说的都是错的,想的也都是错的,”蝴蝶哭得有些沙哑,“我就是错的吗?”
要教一个无拘无束的江湖儿女成为一个有礼有节的大家闺秀,果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蝴蝶,别怕。她们不过是些下人,你若不高兴,处置了便是。”许安拍着蝴蝶的肩膀,像是心疼,又像是慌张。
“可是她们也都只是些可怜的女孩子啊,她们为我好,我该怎么办呢?”蝴蝶抹了一把泪,“她们不过是觉得,我长大了,于是我理所应当,不能天真,不能脆弱,不能感性,像个木偶一样,才最好。”
许安敏锐地抓到了一个词,“长大”。
自由的精灵无法被规则束缚,金丝鸟笼关不住翱翔的鹰隼,可如果是成长呢。
因为长大,所以正视从前的天真幼稚,所以理所当然蜕变为成熟稳重的大人。
“别害怕,蝴蝶,长大不过是人生必经的一段旅途。
我如今已经不会斗蛐蛐了。可是你瞧,就算我抛弃了孩童时的喜好,也只是变成更有信服力的太子殿下。
破茧成蝶的过程或许痛苦,可那个崭新的你,一定会更强大,更勇敢,耀眼夺目,熠熠生辉。回首往事,大底也只会轻笑一声:爬树?不过是小时候喜欢的东西。”
是爬树吗?
是,可是,又不止。
辛檬想教给她的,还有表里不一,还有尊卑有别,还有自私自利。
“成长就要把过去全部抹杀吗?若是我将这十几年来学的所有道理,都弃之如履,将梦想、自由、道义,都抛之脑后,我还能,是我吗?”
江湖少女意气风发,滚烫的血液仿佛要喷溅出来,烧灼这片腐朽的空气。仿佛又回到了初遇,那样勇敢,又那样张扬,像一把开刃的刀剑,蓄势待发着劈开世间罪恶。
‘相信这个社会是公正的,就是天真吗?’
‘原本可以翱翔于天际,为何要自折羽翼,做那笼中鸟?’
‘我不希望我的余生,最大的价值,是作为谁的夫人。’
‘官夫人不可能打架斗殴,但我习了十几年的武,是为了锄强扶弱,不是做后院里的装饰,博得官家的喝彩。’
一场场变故,一层层教导,将女孩的手脚束缚住。她被困于京城法则,她找不到自我的出路。可心底的那团火依旧会蹦出来灼伤胸膛——她不该,也不想,这样活着。
许安瑟缩了一下,堆砌笑容来回应,试图安抚这只想要冲破牢笼的精灵,“你一直都是你,只是一个长大了的你。”
只是长大吗?
真实与虚伪,平等与欺凌,自由与压抑,善良与冷漠,只是小孩与大人的区别吗?
要做这样的大人吗?要过这样的生活吗?
如果捂住耳朵,不管世间疾苦,如果屏住呼吸,不听自我喜悲,那这辈子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不对,不对,老江湖人,教我的都是拔刀相助,可从没教过我视而不见。
“不,不是大人同小孩的差别,”蝴蝶睁大了双眼,“是江湖同京都的差别。只要我回到江湖,依旧是那个自由自在的小侠女。”
嘭——自由的灵魂要撞开这层层的枷锁,去寻她的天堂。白纸要跃出泥潭,去寻她的故土。
那如果——没有天堂呢?
如果梦想没有意义,如果自由没有意义,如果整个世界都一样讨厌,她能不能,为了他留下。
许安笑得随性,却藏起了微颤的指尖,“小蝴蝶啊小蝴蝶,你说的怕不是江湖,而是理想国了吧。”
“怎么可能,我自小在江湖长大。”
“你眼中的江湖是什么?”
“自由自在,重情重义,团结友爱,锄强扶弱。”
“蝴蝶常说,锄强扶弱乃江湖人的使命,可所有的江湖儿女当真皆是如此么?”
“自是如此。”
“令堂现在何处?”
“和方思阁主、南荻殿下等人出海去了。”
“同你一起看《仙湖》的朋友如今在做什么?”
“她们俩去江城见识见识唐则隅。”
“那他们为何没有在锄强扶弱、惩恶扬善,而是只顾自己的快活呢?”
蝴蝶一愣,试图解释却又有些苍白无力,“不是的,江湖南派都是逍遥散客,自在惯了。可路遇不平,一定会拔刀相助。”
许安神色一凛,“南派?还有北派吗?”
“北派居于江城,以家族门派为主,通过武林大会角逐城主。还有一年多就又要召开武林大会啦,这次的热门选手是少城主林喻,唐家则隅兄。孙家也想一争,但那个孙炎,我觉得肯定打不过则隅兄。”
“江城?听说过,鱼龙混杂,党派林立。这么多家族相互竞争,真的能如蝴蝶所述,团结友爱吗?”
“我听说过,少城主同则隅兄有些牵扯,孙家同唐家不太对付。可师兄说,这些都无碍的。”
“真的,无碍吗?”
蝴蝶愣住了,一下子理不清思绪。
“蝴蝶,该知道,这世上没有理想国。
人性贪婪,无论江湖或是朝堂,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权夺利。
人性自私,无论江湖或是朝堂,有人的地方就有为己谋私。
团结友爱,锄强扶弱,都只是个噱头而已。
就像‘忠君爱国’的世家子,也只是在谋自身前程。就像‘乐善好施’的大善人,也曾做不少欺压敛财的勾当。”许安叹了一口气,“你想要的梦想,善良,诚实,自由,不过是大人拿来哄小孩子的玩意儿,同爬树下河,也没什么分别。”
“大人不信吗?”
“以‘贪污’为名弹劾官员,常并非因为‘贪污’,而是立场相悖。
以‘报国’为旗表露衷心,常并非为了‘报国’,而是加官进爵。
打着‘清君侧’的幌子,心中不一定有君。用着道与法的名义,心中不一定有道。
就像你想要的梦想,你想要的善良,不过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借口,可标榜自我,可批驳他人。他们是矛,他们是盾,而只有你当真,将他们看做了需恪守的真理,要追逐的道义。
蝴蝶,醒一醒,别陷入这场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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