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清明微雨

按照神瑛台的习俗,清明节全员要去城郊的东山祭拜先烈,慎终追远,缅怀先人。

天刚擦亮,外头已经开始有人声。

落衡翻了个身把头埋在被子里,试图隔绝嘈杂的人声。

燕回轻轻把被子拉下,露出睡眼惺忪的人,轻柔道:“今日我们去东山祭拜师父,若是累了就歇着,嗡嗡留下陪你。”

落衡在脸上掐一把,毫不留情,燕回还是拦的慢了。他努力睁开眼睛,一张好看的脸皱的七扭八歪:“去,一定去。”

他想见见他师父那般神秘的人物。

等落衡和床打赢战争,大部队早已经浩浩荡荡出发,就剩下苍龙部众人候在院子里。

落衡伸个懒腰,眯着眼瞧了眼天色——刚泛起鱼肚白。燕回紧跟着出来,给他带了件披风:“山上凉,你身体未大好,还是要小心些。”

嗡嗡叉着腰:“八哥,你又赖床了,害我们都落队了。”

落衡在她头上敲一下,狡辩道:“那是他们提前出发了——你好像长高了。”

“是吗是吗,我也觉得我最近窜了不少,是不是快追上你了。”嗡嗡欢心鼓舞地和落衡比较身高,“我还想再长一点,那样你就不会老说我矮了。”

大力递给落衡一个玉兰花坠:“东山上有识别阵法,这个是我们苍龙部的令牌。”

他扫视一眼,发现所有人腰间都挂着花坠。

他目光刚落在小辛身上,他身体一绷,立刻解释道:“祁台主说我的书籍很有用,希望我能加入苍龙部……我答应了……”

声音越来越小,微弱到不可闻。

落衡突然想起来:“神瑛台立派宗旨里不是明晃晃说‘降妖除魔 ’吗?还被林渊摆了一道呢。”

大力摇摇头:“经过谢小姐的案子,阿爹说‘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 ’,不可用种族轻易衡量善恶,就改了宗旨。”

他声音尚且稚嫩清透:“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法于阴阳,和于术数,正心一也。”

落衡轻松一笑:“都是同僚了,就坦诚些,你不害我,我不害你,没必要这么怕我,而且我也没有吃蛇肉的癖好。”

李忠大咧咧要去拦落衡的肩,被他目光轻飘飘一扫感到了寒意,拐了个弯落在燕回肩上:“我们苍龙部就是七曜之子,‘煌煌七曜,重明交畅’,台主说的,不错吧”。

嗡嗡抓抓头:“听起来很深奥,什么意思啊?”

落衡一挑眉:“真该给你找个学堂了,好好给你的脑袋里灌点墨汁。”

半月从暗处走出:“我知道一家女子学堂,女红教的不错……”

落衡:“嗡嗡的手是提剑的做不来那么细致的活,能识字断句,读些诗文典籍就行,好好改改她的鬼画符字。”

“普通的学堂是不招女子的。”

正和嗡嗡大眼瞪小眼的落衡一愣:“为何?那女子该去何处学习?”

半月叹口气:“有钱人家的小姐会请先生上门,穷人家的女子好些的家里教授简单的文字,大部分还是目不识丁。”

嗡嗡惊讶了一会:“那是不是真的得你教我了,我不喜欢你薄薄的字——燕大哥可以教我吗?”

燕回自然是乐意的,还未答话就被落衡截断:“燕回每日忙碌,你还想占用他的休息时间呀。这个学堂我们去定了,没有先例就开创先例,谁要是敢说什么,道理讲不通就动手。”

嗡嗡赞同地点点头。

李忠被他平静的放狠话吓了一跳:“不好吧……”

落衡眼皮都没抬:“哦,那就直接动手。”

李忠眼皮一跳:“诶,我不是那个意思……”

燕回一笑:“学堂的事交给我——快出发吧,要不就真迟了。”

天未大亮,街道上行人稀少,几人快马加鞭,赶到东山时正好赶上开阵。

祁台主捏出法诀,吟诵道:“魂兮归来,维莫永伤。”

轰隆一声,阵法自大地升腾而起,笼罩整座山头,和在将军府布置的阵法很像。

系马垂柳边,几人顺着人流,一级级登上阶梯。

落衡提着衣摆拾级而上,隐约能看到山顶大片的石碑,低声问道:“神瑛台建立不过几十年,怎么先烈如此之多?”

燕回帮他挡过一枝斜出的桃花:“二十年前战乱之际,许多师兄弟上了战场,马革裹尸,神瑛台也一度没落,直到台主、师父还有葛师叔担起众任,才渐渐重建威望。”

爬到山顶时,阴沉许久的天终于迸发,落下如酥小雨。

落衡紧了紧披风,轻柔一笑:“每年清明时节,黑白无常总会翘班喝酒,一个装睡,一个装醉,偷懒一整日,魂魄就会趁机顺若水而下,返回人间。”

无边细雨下人群静默,纸钱飞舞,遥寄相思。

人群四散而去,人一挤,苍龙部的几人瞬间淹没在人海里。燕回立刻拉住落衡,往他身边一靠,半依偎着像另一个方向走去。

紫罗兰花下,葬着尚家一家三口。

燕回扑通跪倒在冰冷的石板上,叩响三个响头:“师父师娘,春山哥,燕回来迟了。”

落衡慢慢往后挪,想着给师徒留些说话的空间,却被燕回一把拉住手腕:“这是出事后我第一次有勇气来这里,你陪陪我吧。”

第一次又怎会熟悉每一个岔道,怕是遥遥张望过无数次,却缺少面对的勇气。

燕回吸吸鼻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燕回无能,三年还未查明真凶,为你们报仇雪恨。”

落衡手落在他的肩上,靠近了些:“爱你之人又怎会因你未查明真相怨恨你,他们若是看到现在的你,温柔强大,定是会骄傲的。”

燕回擦去石碑上沾上的污泥:“我定会查明真相,无论多久,多难。”

落衡在碑前放在一束新鲜的白花,声音不高却坚定:“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我帮你。”

两人相视一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一的坚定。

两个固执的人站到了统一战线。

燕回突然问道:“你要去凤凰谷还是将军府?需要我陪你吗?”

落衡一愣,而后笑得云淡风轻:“我去那荒荒的地方做什么,听雨吗?”

“我若是想祭拜,随便找个地方,对着乾坤浩淼天地一跪……”他的笑有些绷不住,嘴角抽了两下僵住,“他们也收不到……”

这时,阵法异动。

燕回立刻警惕,就要拔剑,被落衡一掌按回。他拍拍脑袋:“瞧我这记性,我忘记带林深上来了,我答应要带他来看春山的。”

燕回下去接的他。

林深台阶的时候踏的很狠,大有要把石阶踏碎的劲头,尤其是看到山顶上的抱胸而立的落衡时,怒气砰砰砰地能听见。

落衡递给他一束小白花,装作没看到他怨恨的眼神:“别跺了,春山知道你来了。”

他的目光立刻柔和下来,脚步放的极轻,像是在靠近熟睡的爱人,不忍打扰却又忍不住靠近。

落衡和燕回在茫茫细雨中缓步下山,薄雾轻绕。

落衡抖落方才斜出的桃花上的雨珠,感受到一手的清凉:“我记着锦衣卫是用刀的,林深今日来带了一把剑,上次去神瑛台也带着那把,不会是平芜剑吧。”

燕回轻嗯一声。

落衡来了兴致:“他得是多好的人,让你们两个朝思暮想,还争风吃醋的。”

燕回淡淡一笑,春山的笑脸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春山哥是世界上最好最温柔的人,若是没有他,我已经早就死在二十年前的兵荒马乱里,是他带我回神瑛台,给了我师父和家。”

“知遇之情和养育之恩,他可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真是可惜了。”

燕回勾掉掉在眼角的泪珠,强迫自己换个话题:“那你呢,有没有什么忘不了、放不下的人或事?”

落衡敛起笑意,垂下眼帘:“我有一个敬重之神,风光霁月,可望而不可即,上天入地仅他一神耳。差一点,他就要成为我的师尊了……就差一点……”

燕回小心问道:“后来怎么了?”

“陨落了,死在自己最信任的下属手里,除神格,断香火,灭其神殿庙宇,他的名字成了白玉京的禁忌。”

他说的平淡,但被哀愁紧紧包裹,透露出沉重的无力。

燕回拍拍他的肩,帮他拢好掉落的披风:“只要我们不遗忘他们,他们就不算真正的离开。”

林深下山时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绷着一张脸,但明显能看到眼圈是红的,行到山脚两人身旁时,艰难开口:“这次谢了。”

落衡帮他打开阵法禁制:“来而不往,非礼也,林千户客气了。”

等他走远,燕回绷直的身子才慢慢放松。

落衡打趣道:“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妖魔鬼怪你不怕,林深一个眼神就让你不敢言。你们之间什么过节,因为尚春山?”

燕回远眺着朦胧的山霭:“出事后,林大哥觉得是我害了春山哥,一气之下离开神瑛台,拜入锦衣卫门下,就一直和我们不对付。他说的也没错,确实是……”

落衡打断他:“那是他无理取闹,不是你的错。若有一日嗡嗡出事,我也会以命相护,若是她因此而愧疚,感到亏欠,那我不如不救,死了总好过活着凌迟。”

燕回瞪他一眼:“你能不能不要总说死不死的,‘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 ’,要对生死有敬畏之心,好好活着不好吗?”

落衡答应的干脆,笑得也真诚:“好啊,我试试。”

他生死边缘不知试探过多少回,冥界也去过,明白死不是可怕的事,空了了一去无牵挂才是,遗忘才是。

难得他找到了点微乎其微的在意,正好学着做个简单的人,好好享受下人间春色三分。

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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