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芮很快就回来了,她端着一盆水进了屋子,将盆子里的浅蓝色帕子浸泡拧干,便弯腰将竹床上擦了一遍,反复如此两三次,这才停下。
竹床床面润泽,虽然老旧但干净,芮娘收拾好,这才道:“鞠衣姑娘,先把床铺上吧。”
狐狸将包袱放在床上,芮娘解开包袱,只见里面一床厚实的棉花褥子,蓝色碎花面,四周锁上白色包边,干净整齐,还有一条同色的被单。
狐狸和芮娘一齐铺开褥子,铺上床单,芮娘也不忘和狐狸搭话:“鞠衣姑娘别嫌弃,这是我之前用过一次的,洗干净放起来没再用了。”
“不嫌弃,芮娘不用担心。”两人只是这么说了一句话,手上不停,床单便铺好了。
芮娘将一条薄被取出来,也正是碎花蓝,都收拾妥当,芮娘才与鞠衣说话:“鞠衣姑娘,你今年多大了,怎么一个人到我们村子?”
虽然已和杜村长、姜娘子等人说过话,狐狸心里还是要警惕一点,免得自己说错什么。
听见芮娘的问话,狐狸心中暗道:从她出生再到修炼,算算其中光阴,约莫也有个二百多年,可她怎么如实告诉芮娘呢?
于是狐狸眨眨眼睛,露出一个笑,凑到芮娘跟前道:“芮娘看我,觉着我多大年岁?”
芮娘看着眼前小姑娘姣好的面容,方才消下去的红霞又泛上来,她结巴道:“我看你年岁小,至多···至多只有十五岁吧?”
十五岁?山神在上,狐狸都不记得自己十五岁的时候什么模样了,大约还是只钻在草地里吃草籽的野狐狸。
不过眼下,狐狸还是微微笑了:“芮娘猜对啦,我今年刚十五,芮娘你呢?”
“我今年十六,冬天生的,比你大一岁,你什么时候生的呢,鞠衣姑娘。”
这个问题狐狸知道,她生在春末夏初,那天睁开眼睛,山神彩霞下的山林是何等的秀彩缤纷,让狐印象深刻,“我生在春末。”
“奥,”张芮点点头,“你年岁这么小,怎么不见有人同你一起呢?你爹娘呢?”
狐狸遇到这个问题,略微深思,而后回答:“我没有见过我爹。”
这是实话,山中的狐狸都是独自养育孩子,公狐狸早撒腿没影儿了。
可是这回答落在芮娘耳中,却格外让人惊讶,只见这姑娘的脸立即红了,磕磕绊绊道:“对不住···鞠衣姑娘,是我冒犯了···”
冒犯?这有什么可道歉的,山林里都这样啊,狐狸有点不解,但想起芮娘还问及了她娘,便又老老实实道:“至于我娘,已经死了。”
那年狐狸离开前,渡给了母狐一些天地灵气,可是至多让她多活三五年,如今两百多年过去,早不知在六道轮回中走几遭了。
谁知道此话一出,芮娘不单是脸,只见脖子、耳垂都涨红了,像熟透了的果子,眼睛里也因为激动而蒙上了一层泪光,她慌忙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要问的,鞠衣姑娘别怪···”
狐狸皱巴皱巴眉毛,思索之中又想起自己那一窝的兄弟姐妹,不知还有没有开灵智修炼的。
想到此处,狐狸不自觉喃喃:“我兄弟姐妹们大约也已经死了···”
“唉呀!”芮娘慌忙喊了一声,狐狸看去,这凡人姑娘手足无措,简直要哭出来了,“是我多嘴了,鞠衣姑娘,我、我···”
她涨红了脸,几乎说不出话来,眼睛里蒙着泪,反复几个“我”字后,一跺脚,匆匆跑出了屋子。
狐狸疑惑,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于是探头朝屋外望去,只见这姑娘一面回头看,一面往外去。
忽然碰上狐狸的目光,便如受惊的兔子般,张皇失措往院子外跑去,狐狸还能依稀听见什么“说错话了”、“实在不好”什么的。
狐狸困惑地和从门扉后探出脑袋的小黄对视,她歪歪脑袋:“她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背上黄诚实地摇摇头。
狐狸不为这个疑惑发愁,她一回头,只见右爪黄已经和圆圆爬上竹床,两只山鼠舒舒坦坦睡在碎花被子上,阳光正好。
狐狸也有点累,她一样仰倒在床上,只可惜不能变回狐狸身,免得一时不察叫人看见,于是只好伸了个懒腰,舒坦四肢。
花栗鼠跳进屋子里,落在床头,看着眼前一包的银钱,吱吱道:“大王,银钱是做什么用的?”
狐狸闭着眼睛,懒懒道:“用来换东西的,凡人所有的都能换。”
“原来如此,银钱就是凡人的法宝喽?”条条一屁股坐在牛黄纸包上,却发觉触感又硬又咯,凉飕飕的,于是又跳下,大摊在床上。
说到这个,原本狐狸是打算给芮娘一些铜钱的,可是她跑走了;狐狸翻过身子,睁开眼睛,伸手将这纸包打开,圆圆的银子和一堆数不清的铜板杂在一处,狐狸指尖拨来弄去,嘟囔道:“住在这里得给那个凡人钱,不知道给多少可以···”
忽然,只听扑棱一声,墨团落在院墙上,喊道:“大王!那人回来了!”
狐狸扭头望去,耳朵细听,踏踏脚步声传来,倒不是芮娘或姜娘子,墨团又喊:“豆儿黄也回来了!”
狐狸咕噜从床上爬起来,又低头看看眼前的银钱,略微思索,便将纸包捧在手中:她又不知道住房子得给多少,还不如让那少年自己拿。
打定主意,狐狸起身朝外走去。
院门没关,狐狸刚走出去,便见那小黑狗四爪雪白,飞一般跃进院子,而那少年一身灰衣,正提着背篓跨进院子。
“等等!”狐狸赶忙喊了一声。
少年停下脚步,将背篓放在门内,扭头看来,只见这喊住他名姓的小姑娘快步上前,粉裙子胭脂雪一般,乌黑的辫子尖晃荡,正是姿容婵娟,明眸善睐,姜娘子描述的不错。
榴花如火欲燃,狐狸在树下站定,她捧出来那包银钱,摊在少年面前,贺清来一时愣住了:“这···”
狐狸想起了姜娘子的说法,她住在这院子中,正是租住贺清来的房子,于是她道:“我名鞠衣,往后便要租你的房子住,叨扰小郎君了。”
少年抬头看看狐狸,狐狸也看着少年。
这算是第二遭狐狸看清他的脸,第一回匆忙,第二回狐狸躲在床下,从头到尾没看到他。
眼前这少年,身量纤弱如青竹,年岁稚嫩,面容明净,眉眼生的倒好看,水润而清澈。
豆儿黄左等右等不见主人进门,于是探出脑袋,疑惑地晃着尾巴看。
忽然,小少年轻轻笑了,他笑的时候抿着唇,右脸颊上显出一个小涡来,看起来有点羞涩,“这房子空了很久,不值什么钱,姜娘子和我说过了,姑娘住着就是。”
狐狸还是固执地朝前递了递,这少年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只好伸出手来,从那纸包中捏出三枚铜板:“这些就够了。”
狐狸不懂人间行情,少年拿多少就是多少,便收起了手中的东西。
少年又开口:“我姓贺···”
“我知道,贺清来。”狐狸也学着,朝他笑了一下。
贺清来又道:“屋子里没有什么用具,今天来不及,我做了晚饭给姑娘送来。”
是嘞,人是要一日三餐的,狐狸这才想起这件大事——她既然要在人间,就得时时谨记,遵循人的习惯呢。
于是她顺着贺清来的话,点点头:“谢谢。”
两人初认识,也无什么话可讲,于是就此礼貌分别,狐狸转过身往自己的院子走去,等她关了院门,才听到贺清来回了院子,也关上了院门。
狐狸捏着纸包,抬头看看左侧的天,隔着院墙,狐狸自然什么也看不见。
只是这院子离得实在太近,莫说她还有施展法术听声百米的本领,便是此时此刻,临近院子中的声响也听得一清二楚。
再看墨团这只胖乎乎山雀,她可不在意什么窥探凡人,此时早大大方方落在了石榴树上,低头专注地看着院子中的一切,还不忘大声鸣叫:“大王!这凡人今天又采药了!”
狐狸随意嗯了一声当作答应,终于没什么事情,她早累了。
“大王!这人在洗背篓!”
狐狸走进屋子,床榻上,小晏和条条、还有三只山鼠,早就美美躺在被褥上,用尾巴盘住自己——睡着了。
只有墨团还十分新奇,格外有精神:“大王大王!这凡人在洗脚!”
狐狸躺倒在床上,闭着眼睛感受阳光热气,她懒懒哼了一声,耳边是小动物们此起彼伏的呼吸。
“大王!大王!”这一声要嘈杂许多,墨团大约一边在扑棱翅膀,一边大声喊叫,“他在看我!豆儿黄也看我!”
这次狐狸没回答,她迷迷糊糊的,只想痛痛快快睡一场,这碎花被子上还带着点细微的香气,十分催眠。
而窗外,墨团一点也不在乎少年和豆儿黄的目光,她兴奋地从石榴树上落下,爪子哒哒哒敲着竹板,簌簌地踩着茅草,在贺清来的院墙上蹦来跳去,饶有兴味地观察着。
人间好不爽快,不可以变回真身···不过幸好,狐狸忍个几十年就是,反正在她的生命中,这光阴不过弹指一挥间。
“修炼···修炼···”狐狸嘟囔了两句,真的以人身模样在床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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