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甘泽的湿雾愈发浓重,酒气荡漾其中,薰得人一阵好眠。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的节奏加急,午夜时分,柳璟是被一道撕裂天幕的惊雷震醒的。
忽而地板一下猛晃,柳璟扶了下桌子才稳住身形。
雷电光芒径直撞进屋内,在房内打满了一片惨白的光。
柳璟用衣袖挡了下强光,忍着醉意微眯着眼看清了周边。
桌上几坛空了的酒倒得歪七扭八,两人对饮的酒杯也因震动滚下桌子。
随着两声脆响,纷纷碎在地上。
脆响让柳璟神智逐渐清明。
柳璟放下手臂,皱眉环顾着四周一片狼藉的家具。
又一道雷声乍响,炸得他脑子一片轰鸣。
丹绛呢?
他昨日难得的松弛,烈酒入口,等到有点困意的时候就任由自己合上了眼睛,后面的事他便浑然不知。
狂风夹着暴雨席卷而来,将客栈本来还算牢固的窗子砸在了地上,木头在地板上断裂成数块,打断了柳璟的思绪。
木制地板上的水渍越来越深,晃动也越来越猛烈。
狂风暴雨的杂然噪声下,尖锐的嘶吼和呼救声也未被盖住分毫。
柳璟已然猜到了大概怎么回事,揉着太阳穴,细细辨别起噪声。
远处轰隆的闷响和石块沉重的撞击声似有将天地撞塌的架势,与此同时,他感受到方圆百里都响彻着水流湍急之音。
撞大运了。
这是碰上了规模极大的洪灾。
柳璟拂袖挡掉风雨,向外望去,外头本是一片浓墨黑暗,幸得雷光大作,柳璟终于看清了当前情势。
丈高的山洪如被镇压许久的凶兽般扑来,冲垮着沿途木制建筑,距离柳璟此处也不过数里。
洪流奔涌过来只需瞬息,客栈马上要被冲倒了。
他再无暇去找丹绛的下落,几个闪身到了隔壁间,把在床上裹着被子死闭着眼睛的倔强豆芽菜拽上就走。
刚踹开门,“轰隆”一声,客栈剧烈地一震。他转头一看,拐角处的楼梯已经先一步塌陷下去,木板断裂之势不断向柳璟这处蔓延。
窗口外,一阵更澎湃的山洪再次朝此袭来。
柳璟神色冷静,反手抓紧了豆芽菜衣领,踏了一脚身侧窗沿飞身而出,麻布衣衫在空中扬了个肆意弧度。
在那一刻,梁柱刚好断裂,客栈骤然崩塌,而他的衣摆与其只差毫厘。
狂风怒号之下,柳璟兴许听见了不少活人最后的绝望尖叫,但也混在雨里,几秒就没了声息。
听到背后最后一声轰然闷响,宛若一锤定音,生机已然不复存在,柳璟却没回头看那个已成废墟的客栈。
或许还有很多人被淹没在里面。
但古往今来,天灾**,总不可能谁都救得下,既如此,那就都为命数。
他乘风半霎,找了个洪流冲不走的废墟堆落脚,把看着快要吐了的豆芽菜放下,这才来得及看一眼周边。
这个时候月光几乎看不见了,纯黑的天压在所有人的头上,仅凭些雷光才能勉强辨认出周遭惨状。
这个废墟之前应该是个大建筑,在洪流猛烈的状况下,能落脚的地方差不多也能站个十余人。
甘泽是个小城池,陈旧建筑的周围就是几座山丘,而甘泽常年暴雨,经常需要重修建筑,导致那山上没有植被保护。
柳璟这会儿才发现洪流不是纯粹的水流,那洪流带着山丘上的泥土石块一道冲刷下来,不少百姓淹入其中,妄图挣扎,所过之处无坚不摧,哀嚎一片。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甘泽本朝以来,最大的一次灾难。
也许真是昏君祸国,佛祖应验。
柳璟见豆芽菜瘫坐在地上终于缓过劲来,一撩衣摆蹲下问他:“他人呢?有来过你房间吗?”
豆芽菜机灵,一下就知道问的是谁。
他脸上没什么肉,显得眼睛格外大,这会儿回想起什么,眼里冒光:“晚上我没睡着,一直盯着窗外,那会儿有点光,我好像看见他了。”
丹绛身量远高于常人,长发披散,自然很好留意。
“没再看见他回来?”
“没。”
柳璟松了口气。
至少确定这神经病没被埋在客栈里。
柳璟也不确定他是否改了主意不告而别,又或者是有什么其他要事去办。
他在上京看透过很多老狐狸,却摸不清这个疯子半分。
只是他还负着伤,在这种洪流之下,去得了哪里呢。
想到这里,柳璟眉头轻皱。
风裹挟着雨,淋得柳璟指尖发凉,甚至来不及用内力烘干。
随着洪流冲击,柳璟所在的落脚处可站的地方越来越少,恰好有人在洪流中找了个攀附物,在此一跃而上。
夜晚的光线极暗,柳璟初听这动静不以为然。
毕竟总有人能侥幸脱离险境。
可就在这人上来的下一秒,洪灾带起的风中多了一道格格不入的内力掌风。
柳璟侧身避开,心道不妙。
他以内力传音:“豆……费启,找个角落躲好。”
费启可能很少被人正经叫名字,愣了一下,平时攻击性极强的大眼睛周围突然就红了一圈,连忙应了一声。
那人一击落空拔剑再次朝柳璟刺去。
柳璟下腰让过,感受着强横的剑气,目光清明:“贺成派你来的。”
这与先前跟踪他们的人的气息如出一辙,只是他们本应成群行动,怎么如今只来了一个。
来人似是死士,不肯开口,只是手下攻势愈发迅急。
柳璟想到剩下的死士可能缠上了丹绛,当即不愿再拖,飞身后撤,忍下嫌恶从地上抽了块一臂长的木料,往手上掂了掂。
等到剑风再至之时,拂袖挥出内力抵挡,另一只手附上内力,一击将木块打在来人手腕内侧。
“哐啷”一声,长剑脱手坠地,柳璟也扔了木料,猛地擒住那人一臂,鬼魅般地绕到他身后,狠狠一折,顺带用膝盖撞向了此人的腰。
他闷哼一声,再撑不住身上的剧痛,跪倒在地。
柳璟这才看清这人穿了一身标准的刺杀夜行衣。
确定已经把他的手臂扭断后,柳璟轻飘飘地松了手,他的手臂软绵绵地耷拉下来。
柳璟一手摁在他肩上,压了千钧重力,俯身问道:“和你一道的那些人呢?”
上空雷声又响彻起来,大概是风雨砸了他满身,柳璟觉得自己越来越烦躁了。
见那人依旧不肯松口,甚至还隐隐有些动作,柳璟眼疾手快把他的下巴卸下,他用微凉的手指捏着他的下巴淡声道:“别给我玩嘴里塞毒那套。”
那人感到下巴处传来的痛楚,意识到自己无法自尽,被逼急了,回头狠狠瞪着他:“你别太忘形!真当剩下的人找不到你吗?”
柳璟迅速捕捉了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你们走散了?”
“这就怪了,训练有素的死士,纵然是遇上意外之灾,总也不可能走散。”
死士别过头,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信息,这下是真的什么话都不肯再说了。
柳璟:“你别忘了你现在在我手里,还不能自尽……那就说不好我是把你大切八块还是做成人彘了。”
躲在废墟边缘的费启:“……”
这话怎么就这么熟悉呢。
费启意识到危机解除,摸索着连滚带爬回到了柳璟身边:“额……公子,我们现在怎么办?”
柳璟没搭理他,又加了份力道,细碎的“咔嚓”声传来,是这人的膝盖骨被震碎了。
直到终于听到了难以忍耐的惨叫声,柳璟才停手。
“还不说?”
对方闷哼一声,依旧没回应。
柳璟嗤笑:“贺成真是养了一群好狗,不过,可惜了,追随了个人渣。”
听到身后又一阵更浩大的轰鸣声,他不再多说,起身又拎住了豆芽菜的后领。
这块地方承受了他们之间的打斗,还有刚刚他压死士的那道内力,不可能挺得过这波水流。
柳璟腾空而起,冷风几乎麻痹了手脚。
等到他又寻了个地方的落脚的时候,浩荡的猛浪盖过了那片废墟和那个死士,将一切冲得干干净净,于是便再无声息。
豆芽菜第一次见到这么震撼的一幕,忍不住地抖了抖,颤声问柳璟:“我们不是什么都没问出来吗?就让他……这么死了?”
柳璟捏了捏眉心,已经无心再与他多做解释。
为什么不把他救下继续问呢?
因为其实答案柳璟已经猜到了。
这群死士绝不会凭空走散,除非有人刻意干扰,趁他们分开,再利用洪灾的混乱解决那么一两个。
柳璟失神片刻,忽而没来由地问了句:“费启,你听说过会看天象辨灾难的人吗?”
费启挠了挠头:“是有的,虽然我不会看,但我祖父是会的,他说很大规模的灾难……尤其是水灾,看天象就可以推测。”
柳璟将目光投入一片暗色中。
“那便对了。”
丹绛是算好的,从一开始就是。
他知道今晚有一场洪灾,然后计划好了一切,一个对此局面的最优解。
他独自一人出了客栈,在第一波洪水到来的时候就找到了那群人,然后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他们分开。
柳璟还记得他喝醉睡着前,头脑里最后的画面就是丹绛支着头的从容模样,他眼里含着惬意的笑,好像什么都无所谓。
身无护体内力也敢出去以身犯险。
柳璟再忍不住,低骂一句:“疯子。”
费启不明白柳璟为何突然开始骂人,但也闭嘴不再多问了。
好在洪流渐渐平息下来,黑布般的天幕东边,陡然乍现了一抹天光。
接下来的时间柳璟拎着费启,几乎把小小一个甘泽城跑遍,都没有找到那个神经病。
整个甘泽的痛哭和嘶吼声愈来愈弱,直到几近听不见。随之光亮也越来越强,看到的便是为数不多的生还者失魂落魄地坐在土石上。
每看见一个死在废墟下的人,柳璟就莫名地越发烦躁。
在此期间还又遇到了两个死士,柳璟赶时间,处理起来没有先前那么拖泥带水,杀起来招招狠辣,发泄似的。
这便导致了在他抬手击出掌风,处理掉最后一个死士的时候,内力耗得了个尽,丹田狠狠抽着疼了一下。
那时候他已无暇顾及周遭的动静。
所以费启那声又惊又喜的叫嚷没能让他转过头。
可就在柳璟脱力得即将跪倒在地的时候,一道长风自他身后袭来,劲疾却全无攻击性。
而后一个沉稳的力道扶住腰捞了他一把,他就撞倒在那人结实有力的怀抱里。
鼻尖嗅到了一股再熟悉不过的草木味。
柳璟吊在半空的心被这么一撞,撞回了底。
那一瞬天光恰好大亮。
几道金光破开层层厚云,半边燃起瑰丽的赤金色,漫天旭日都在身后。
那人嗓音倦哑带笑:“柳世子怎么这么狼狈?”
柳璟还是压不住无名火,站稳了后猛地推开丹绛:“你下次发疯麻烦说一声行吗?”
丹绛被推开踉跄了几步,随即就又把柳璟拉至身前,拉得极近:“这么凶做什么?”
他懒懒道:“那伙人最多剩三四个了,不该高兴?”
柳璟这才看清丹绛除了手臂上有几处划伤,没再有其余的伤。
丹绛见柳璟不说话,笑音愈发肆意:“莫非是柳世子担心我会死?”
柳璟现在内力还没恢复上来,力道和丹绛半斤八两,手被拉住挣不开,冷笑道:“我跟你说了我信佛,逃着难呢,想积个德。”
丹绛垂眸看着他:“我是无恶不作的魔头,我这样的人,神佛不会在意生死。”
他又垂首,唇角在动作间堪堪擦过了柳璟的耳廓。
“我猜,真正在意的人,是你。”
啊啊啊丹绛你小子终于开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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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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