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墨自天际最顶端流淌下来,渐渐盖满整块天幕。
上京权贵云集的昌玉街上,通明的灯火被浓重的墨色消融得残败。
一轮皎洁的满月点缀其中,四周光晕惨白,几只小巧不起眼的信鸽扑扇着翅膀,缓缓飞过了这座城池的上空。
而昌玉街一角,一家朱门大户前的雕花镂木灯笼随风晃了两下,金漆的“贺府”二字被火光映得光泽更甚。
……
“将军,探子来报。”来人一袭黑衣劲装,单膝跪于堂中,双手高过头顶,奉了一份小巧的纸卷。
他的正前方,满屋昏黄烛光下,乌木镂花的太师椅上,坐了位身材高壮的人。
他眉毛斜飞入鬓,目光如鹰,说不出的凶狠。
太师椅旁立了面丝绸制,绣金线游龙的屏风,一旁白烛点得正旺,烛火映出了屏风后隐隐约约的人影,瘦而高,看不真切。
椅子上的人拿起桌边的汝窑茶碗,吹了口气:“挑重点。”
下属没立刻说话,片刻后抖着声音道:“破卫城之阵的两人太警惕,探子没看到两人的面容。但是在甘泽,他们探得派去杀手均身死,还看到了其中一人手上……是牵魂引。”
屋内一片沉寂,好像连烛火都不抖动了,空气无声绷紧,他把头埋得更低了些:“我们的人,现已被甩脱。”
贺成捏紧了手上的茶盖,下一秒把手中的茶碗直接扔在了下属脚边。
汝窑碎裂的声音震荡人心,清脆又具穿透力,余音在堂中来回撞了两下。
贺成本就凶相的眉目拧得越来越紧,吼道:“一群废物,滚下去!再派最好的杀手,杀不了他们就拿命来抵!”
待到那人磕了头飞快退出去之后,屏风后的人缓缓走了出来。
广袖青衫,人瘦得皮包骨,面容算得上俊秀,可惜眼下隐有青黑,左眼清澈透亮,右眼混浊无神。
这人瞎了一只眼,浑身带着些森森鬼气。
贺成拧着眉,却大笑起来,怪异极了。
“苏戚,看看你办的好事,你不是说丹绛已然濒死,怎么还能给我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苏戚垂下头:“将军稍安勿躁,那魔头中的是我亲制的缚骨丹。”
他清明的那只眼睛里流露出些快意:“他在被围剿时已然强行用过内力,受过反噬,算上这次,是第二次。两次反噬,拖了这么久,就算是他,这条命也该撑不住了。”
贺成收了笑冷嗤一声:“罢了,卫城的事小,给我管好缚骨楼势力,等我再杀了柳家父子三人,谁也翻不出花。”
……
夜里寒气重了些,尤其是晚风穿行而来的时候,透过破败屋子的缝隙里,送了点寒意进来。
二狗看着不热络,倒也是在夜里给三人送了床被子过来。
被子盖了几个补丁,有点硬,但好歹能挡点寒气。
费启看着两尊大佛,本来主动请缨去缩在墙角睡,结果二位谁也没打算睡觉,大概担心床会塌,让他先睡着试试水,唯一一床被子也甩他身上了。
费启把自己裹紧了,无视两位的压迫感,兴许白天累了,过一会儿真睡着了。
两人在地上面对面盘膝而坐,闭着眼睛入定。
内力深厚到了一定程度,其实是无需睡觉的。
只需在夜里入定一个多时辰,便会神清气爽,接下来四五天不睡都不会有问题。
柳璟神思放空着,只是片刻后,他突然想起来个问题。
丹大楼主仅剩的一成内力,肯定是没到这个程度的。
换而言之,丹绛一夜不睡觉第二天怎么晕过去的都不知道。
柳璟皱了下眉,睁开了双眼:“你现在不需要睡觉?”
他对面的人搭在膝盖上的手动了下,连眼睛都没睁,态度敷衍:“我怎会需要这东西?我当年一个月都没合过眼。”
就算丹绛闭着眼睛,那飞扬的眼尾和微勾的唇角也能显露出难掩的狂妄。
大概是他表现得太轻松自得,柳璟轻启薄唇,却什么都没说,又合上了眼睛。
柳璟没再多想,因为他现在的思绪有点杂乱。
局势一片狼藉,这盘棋,他已被逼至险境。
目前为止发生的事情都太过不利于他。
卫城一事,他们捣破了一处贺成用于巨额盈利的窝点,又把邪阵掀了个底朝天,贺成怕是难以哄住昏君给他继续拨款。
贺成这人心狠手辣,柳璟只是没想到他得消息这么快。这次杀手被除掉,谁知道他还会不会派下一批。
临安侯功高盖主,昏君早就起了铲除柳家的心思,眼下是最好的契机,说不准父亲被迫入敌营就是他的手笔。
画有他面貌的悬赏令想必此时已经席卷各大城池,若是他被捉拿,又能如何呢,寻个由头,自然是赶尽杀绝。
不过他从未显露锋芒,运气好的话估计昏君能留他一命,给他个阶下囚当当。
柳璟思绪至此,甚至苦中作乐地扯了下嘴角。
他腹背受敌,去哪里都难以在天光下抛头露面,何况再要去找失踪的父兄。
偷潜入上京看一眼母亲和幺妹是否安好都很冒险了。
南疆的军队一路打到了陵城,收下半个大梁,朝廷官兵出逃,眼下大梁根本凑不齐一支完整的大军,陵城摇摇欲坠。
甘泽天灾之下丧生千人,城池俱毁,国库空虚至极,连赈灾银都难拨。
农户收入贫乏,徭役沉重,民不聊生。
可上京的权贵们呢,贪污都算小的了,一国之君杀子民信诡道欲转运,器重的武将从中牟暴利。
那该是怎样的纸醉金迷啊。
大概是夜色太浓重了,携来的寒气几乎要钻进人的心脏,冻僵了滚动的血液,致使心中一团死寂。
在某个极偶尔的瞬间,柳璟觉得这是一个腐朽到根里的国家,在这场南疆掀起的狂风中撑不过须臾。
但下一刻,柳璟恣意的眉眼舒展,心中血液再次活泛起来。
他豁达得离经叛道。
既然按部就班走不出一条破晓的路,那他或许该重新谋划,领兵攻破上京城门。
无能暴戾者当道,那他便反了这道。
入定的时间要一个时辰,但当柳璟沉入自己的心绪中时,那时间就过得飞快。
等他看透了破局之径,睁开双眼,灵台清明之时,恰好是一个时辰。
按照正常来说,丹绛也应该结束了入定。
可柳璟睁开眼看到的却是这人唇色比白天更淡了,额上细汗密布,疲态尽显。
柳璟沉声道:“这就是你说的不需要睡?”
那人听到后笑了下,微微睁开眼睛,嗓音哑极了:“别这么凶。”
他一只手自然地搭在膝盖上,一只手却虚握着。
夜里的风吹得窗棂“吱呀”作响。
柳璟定定地看着他,探身去抓丹绛虚握的那只手。
丹绛反应过来刚要躲,已经来不及了。
柳璟强硬地把他的手翻转过来,苍白到看得见蓝紫色脉络的手掌上,被溅了一片触目惊心的鲜血。
柳璟眼睫颤了一下。
丹绛动了动手腕,没抽回来,这下近乎是无奈了。
“行了别看了,一时半会儿死不掉。”
柳璟沉默了很久,刚刚略缓的心情又坠至谷底。
“怎么会这样?”
明明在甘泽大夫诊断出来的结果不过是虚耗太甚,明明前几日他的状态还没这么差。
丹绛偏头咳了起来,缓了良久才道:“风太凉了。”
只是他抬眼的时候,撞到了柳璟沉静幽深的目光。
他淡声道:“骗鬼?”
丹绛知道,当柳璟这么看过来的时候,他今天是骗不过去了。
他叹息道:“卫城之前,我为了脱身遭过反噬,那次是第二次。缚骨丹是剧毒,反噬过后毒性成倍,我本用残余大半内力压制毒性。”
他没忍住又咳了下:“在甘泽我用牵魂引的时候……撤掉了那半内力。”
丹绛说得轻描淡写又省略了后果,但事实上柳璟能猜到怎么回事。
内力一撤,毒性就蔓延上来,随着时日过去,腐蚀得五脏六腑更甚。
丹绛其实一开始是想调息恢复状态的,只是没想到他体内的内力已经晦涩到难以运转。
丹大楼主吹出去的牛还得自己扛,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入定。
其实让他睡也是睡不着的。
因为太疼了。
就好像有人拿着把尖刀刺入他的五脏之中,再抽出来。一下接着一下,锐利的刀刃割在血肉上,不断磋磨,伴之绞痛。
他浑身上下每一处骨骼都被毒性蚕食,宛若被一双手一寸一寸地捏碎骨骼。
但他闭目调息,生生捱过了一个多时辰。
丹绛本想再过一会儿,凝聚足够的内力,自己再把毒性压下去,便暂时没大碍了。
他也正要这么跟柳璟说,便见那人站起身来,走到了他身后坐下。
丹绛知道他想做什么:“你帮我压制毒性,要耗费的内力更多。”
他转身,半开玩笑地拉过柳璟搭在他背上的手:“过会儿就好了,别这么急。”
柳璟瞥了那只覆在自己腕上的手,明明疼得指尖都发颤了。
不得不承认,这位魔教之主确实强得离谱。
这种时候依然能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毫不费力地将手抽回,没搭理丹绛,干脆利落地朝他打入一道内力,而后闭上眼睛,开始运功。
柳璟的第一道内力如百里林涛般浩大,打入的时候丹绛灵台一震,垂下了手。
而后流淌进入的内力经久不息,如汩汩山泉沿着经脉滚下,在他的内腑中盘旋飞扬。
清风拂过山泉,卷过经脉各处,裹挟着浓烈毒性聚集一处。而后山泉顿起如洪流,吞噬覆盖了毒性,那毒便被困在一处,动弹不得。
丹绛感到一股温和有力的暖流滚过他的四肢百骸,惊心的痛感消逝,他绷紧的精神松弛下来。
而后久违地,毫无戒备地失了全部意识。
柳璟收回手,压住体内翻滚的内力,长长出了一口气,唇色白了几个度,入定调息起来。
……
两人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难得一见的旭日东升。
零碎金光漏进窗缝,他们第一眼恰好看见了对方。
丹绛眉眼弯弯,启唇正要说什么,却忽而变了下脸色。
“费启人呢?”
两人对视一瞬后,柳璟飞快地转头看了眼破旧的床榻。
空空如也,仅剩了一团冷硬的被子。
两道内力既而同时扫荡而出,片刻后他们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一致的答案。
这间屋子里已再无旁人。
费启向来安分机灵,绝不会独自不留音信地离开。
柳璟:“二狗是不是说这村子闹鬼来着?”
丹绛:“……是呢。”
闹鬼闹到他们头上了。
我发誓这是本文最虐的一章
其他都是小甜饼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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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毒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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